信一个全知全能、与人迥然异质,从而也超越时间的神(上帝)?它超乎经验,也非理性所能抵达。理知止处,信仰产生;“正因为荒谬,我才相信”。这个彻底超有限、超时间,当然也超人类总体的“真神”,由它主宰一切,当然从根本上否定了“人类中心”。也就可以扔掉、摆脱、超越人世中由主客观时间带来的种种烦恼,无此无彼,非善非恶。这里不仅舍去肉体,甚至舍弃情感—灵魂。人的情感—灵魂在此世上已沾满尘垢,早被人化,舍去才能与神认同,才能摒去那由于与肉体相连而带来的客观时间的此际生存和主观时间的情感焦灼。不仅万种尘缘,七情六欲,而且包括“得救”、“救赎”之类,也属“凡心”、“俗虑”,最多只是皈依于神的拐杖,并非皈依于神的本身。
从而,宗教区分出许多层次和种类,从各种类型、性能的人格神崇拜到仅有某种主观体认的“终极关怀”,以及由正统宗教衰落而反弹出的各种“邪教”。它说明面向死亡而生存,亦即面向那不可说而又偏偏实在的“时间”,人追求依托,想做成对自己有限性的超越。而其力度可以如此之强大,以致尼采一声“上帝死了”的狂喊,便使整个西方世界惊骇至今。上帝死了,人自为神。但自我膜拜到头来可以走向个体膨胀的反面,引出法西斯和整个社会机器的异化极端。从这一角度说,这也仍然是人生有限的时间性问题带来无归宿的恐惧感而导致的深渊。
苏东坡词云:“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人的自我被抛掷、沉沦在这个世界上,为生活而奔波忙碌,异化自身,终日营营,忘却真己。纳兰词说:“驻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劳劳尘世几时醒?”也是同一个意思。但是,如果真正从尘世“醒来”,忘却一切“营营”,舍弃所有“非本真本己”之后却仍要生存,那么,这生存又是什么呢?那只是一个空洞。尽管人间如梦,悲欢俱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前引苏词),也还要生。如果连这也除去(除非死亡,这除得去吗?),即除去所有这如梦如幻似的人生,除去一切悲苦欢乐,那又还有什么?不就是那空洞的无底深渊吗?这本是人生最根本、最巨大、最不可解的痛苦所在。所以中国人早就慨叹“闲愁最苦”,醒又何为?“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而总以佛的一切虚幻,不如无生为最高明。生必带来生老病死,无可脱逃。“畏之所畏,就在在世本身”,这就是“便无风雪也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