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致有了一个共识: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一出手,便“像模像样”,他们对于小说技术的熟练程度令人惊讶。这样的同行我的确见了不少,也由衷欣赏他们那出手不凡的架势。但如今我们连博尔赫斯都会读出厌倦,对于那种“像模像样”的小说,该如何保持持久的热情?双雪涛的套路可能并不多,但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捉襟见肘,这让他避免了“耍花活儿”的风险,显得笃定和恳切。重要的更在于,他的笔端有血气,有非常稀缺的深情。有血气、能煽情,这不也是青年作家的陷阱之一吗?不错,是的,但成为陷阱的,只能是假血气与假深情。如果你不是那么麻木,如果你也心怀悲伤,如果你对小说艺术足够挑剔,通读这本小说集,你就会感受到那股弥漫着的“真气”。我不知道双雪涛是怎样做到的,但我可以猜测,这一切的背面,和那个有血有肉的青春的躯体休戚相关。
他是一个用生命感写作的小说家。他在这样的一个生命阶段,全神贯注地将自己生命的能量压了上去。
十篇小说,无一不令人寒彻骨髓。这当然和故事的背景不无关系——冰天雪地的东北,衰败的工厂与街区,下岗失业的人群,江湖一般的社会。他似乎对于时间的准确性格外在意,某年某月某一日,这种对于时间精确的定准,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这消减了小说“虚构性”,从而令作品显得愈发冷静、客观与哀伤,令绝望不再仅仅像是一团无从捕捉的空气;他用零下几十度的寒冷,用具体的时日,将无形之物冻结成型,成为了可以触摸、触摸之下会冰得烫手的实在之物。
他笔下那片荒原一般的平原之上,隐隐约约,站立着一位摩西。在此,我不去猜测小说家的信仰,我仅仅是想要为他鼓掌,至少他已经在努力几无遗漏地去占领小说艺术的所有领域,小说于他,亦是“载道”之舟。
这些年,我已多次说出“写作即修行”这样的滥话。但是面对双雪涛,我会觉得这样的话该是多么的腐朽,几近混世的托辞。至少,现在的双雪涛依然葆有着奋力一击的桀骜,对于写作,对于人生,还有着一颗骄傲的缠斗之心,就像他笔下的踢球少年,“勇敢地选择独自把球从所有人中间带出来”(《我的朋友安德烈》)。那么,我们还是给他加油吧,让他至少再抵挡一阵现实世界的残酷,不要过早地放弃坚持要做的那个少年的自己,祝福他——“在这个操场上重新成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