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摩西》:像钢花一样硬朗
◎弋舟
关键词: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
如今我们连博尔赫斯都会读出厌倦,对于那种“像模像样”的小说,该如何保持持久的热情?双雪涛的套路可能并不多,但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捉襟见肘,这让他避免了“耍花活儿”的风险,显得笃定和恳切。
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集子里收录了十篇小说,它们强度太高,令我宛如不舍昼夜地盯着一束束焊枪喷射着的钢花。这的确累人。它们不是“闲适”的,大约也不适于捧一杯咖啡悠哉地品读。它们有种内敛的声嘶力竭,阅读的时候,我脑子里不由得时常浮现出这样一个形象——一个瘦削的青年伸直了脖子喑哑地咆哮,他的喉结高耸,青筋毕现,两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将全身的力气聚集起来,一派毕其功于一役、背水一战的拼劲儿。不错,这个形象当然可以和瘦削的双雪涛挂上钩,但是我想,即便现实当中的双雪涛是一个白白胖胖的温吞货,我在阅读这本集子的时候,依然会被这个形象挟持而去。
因为,那是这本小说集的气质。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还没有哪部小说集如此这般地将一股子劲儿从头到尾地贯彻下来。哦,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好像有些这种气质,卡佛似乎也有一些,但巴别尔还是冷静的和不动声色的,卡佛则更颓一些,而我所说的那“一股子劲儿”,更多的,是在指血气。相较而言,前辈们大多太“熟”了,“火气”小,他们小说的背后,站着的,绝对不是一个喉结高耸、青筋毕现的少年,他们都有些灰头土脸,攻击性几乎为零。那么海明威呢?这条大汉似乎从来就没少年过,他用不着跟谁拼,对世界有股手拿把抓的派头。博尔赫斯就更不用说了,他的虚构是“冷虚构”,血管里差不多流淌的是白开水,而《平原上的摩西》是“热虚构”,它的作者血管里喷涌着绝望的火。
如今大致有了一个共识:年轻一代的写作者,一出手,便“像模像样”,他们对于小说技术的熟练程度令人惊讶。这样的同行我的确见了不少,也由衷欣赏他们那出手不凡的架势。但如今我们连博尔赫斯都会读出厌倦,对于那种“像模像样”的小说,该如何保持持久的热情?双雪涛的套路可能并不多,但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捉襟见肘,这让他避免了“耍花活儿”的风险,显得笃定和恳切。重要的更在于,他的笔端有血气,有非常稀缺的深情。有血气、能煽情,这不也是青年作家的陷阱之一吗?不错,是的,但成为陷阱的,只能是假血气与假深情。如果你不是那么麻木,如果你也心怀悲伤,如果你对小说艺术足够挑剔,通读这本小说集,你就会感受到那股弥漫着的“真气”。我不知道双雪涛是怎样做到的,但我可以猜测,这一切的背面,和那个有血有肉的青春的躯体休戚相关。
他是一个用生命感写作的小说家。他在这样的一个生命阶段,全神贯注地将自己生命的能量压了上去。
十篇小说,无一不令人寒彻骨髓。这当然和故事的背景不无关系——冰天雪地的东北,衰败的工厂与街区,下岗失业的人群,江湖一般的社会。他似乎对于时间的准确性格外在意,某年某月某一日,这种对于时间精确的定准,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这消减了小说“虚构性”,从而令作品显得愈发冷静、客观与哀伤,令绝望不再仅仅像是一团无从捕捉的空气;他用零下几十度的寒冷,用具体的时日,将无形之物冻结成型,成为了可以触摸、触摸之下会冰得烫手的实在之物。
他笔下那片荒原一般的平原之上,隐隐约约,站立着一位摩西。在此,我不去猜测小说家的信仰,我仅仅是想要为他鼓掌,至少他已经在努力几无遗漏地去占领小说艺术的所有领域,小说于他,亦是“载道”之舟。
这些年,我已多次说出“写作即修行”这样的滥话。但是面对双雪涛,我会觉得这样的话该是多么的腐朽,几近混世的托辞。至少,现在的双雪涛依然葆有着奋力一击的桀骜,对于写作,对于人生,还有着一颗骄傲的缠斗之心,就像他笔下的踢球少年,“勇敢地选择独自把球从所有人中间带出来”(《我的朋友安德烈》)。那么,我们还是给他加油吧,让他至少再抵挡一阵现实世界的残酷,不要过早地放弃坚持要做的那个少年的自己,祝福他——“在这个操场上重新成为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