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收到一份拍卖图录,看到一处有趣的“硬伤”,说到硬伤,多发生在书里和文章里,其实拍卖图录才是硬伤的重灾区。书及文章的硬伤,对读者造成危害是轻微的、无关痛痒的,甚至不妨轻松一乐,而拍卖图录则责任重大,买家需要根据你的文字介绍来决定是否大掏钱包。
这件拍品名曰“王小亭,魏守忠等所摄民国《大众》杂志原版照片一组(18张)1942-1945年”。拍品简介是这么写的:“此组照片收录了魏守忠,王小亭,赵林云,张进德,何绍祥,王钰槐,王子通等民国著名摄影师的原版照片18幅,内容风景,人物,静物等多方面内容,照片均附有大众出版社储藏封条,是民国摄影史上难得一见的实物。《大众》创刊于1942年11月,编辑兼发行人钱须弥,内容大致分为史地,科学常识,国故新知,文艺作品几大类。每期刊载少量的摄影作品,可读性极强,至1945年7月号后终刊。”
只要知道王小亭(1900-1981)拍完那张轰动世界的照片《上海南站日军空袭下的儿童》之后就在中国待不下去了,就会明白王小亭不会为四十年代的《大众》杂志提供摄影作品了。拍卖公司拿到的“照片均附有大众出版社储藏封条”的大众出版社,应该是1933年梁得所离开《良友》画报后创办的大众出版社及《大众》画报。
不必苛责拍卖公司,一位业内人士对我说:“拍卖图录里的硬伤多了去了,一个中等拍书的公司,一年四场拍卖,至少要出四大本图录,大拍差不多四百件拍品,小拍有时候上千件,一年差不多拍两千五百件拍品,每件都要写提要。而且有时间限制,一个人一天差不多要写十二到十五个提要。版本年代,册数,起拍价不出错,我们就阿弥陀佛了。”所以,拍卖开始之前,常有临时撤拍或改价的口头通告。
梁得所在创刊之际跟读者来了个画报名字的有奖竞猜,猜得最多的是“大众画报”,因为“大众出版社”举办的,这很容易猜对。猜得最离谱、最好玩的是“得所画报”,连梁得所自己也笑了。
因为拍卖图录的小插曲,我找出了奋斗多年搜集齐全的《大众》画报,实地验证一下。看到第十一期(1934年9月)的这张大图《偶然的聚会》,想到以前写《漫画家的自画像》时用过它,但是这次有了新的发现,作一番小小的考索,既可证明拍卖图录之不确,也可得到另外之乐趣。
梁得所在图边有个旁白,以前未留意,今抄录下来:“三四年初秋之一夜,光宇招饮于沪西某园,漫画名手一时满座,不常之盛会也。因请即席挥毫,获自画像合图一幅,归题‘偶然的聚会’,藉志一夕之闲情。梁得所志。”
三十年代的文艺繁荣,掐头去尾不过五六年的光景,梁得所抓住了机遇,为我们留存了一本很棒的画报,文艺家的生活掠影也因为画报而活色生香地展现。
如今我对着画面作一点儿注解。“光宇”即张光宇,漫画界老大。群贤毕至,名单二十三人(未算梁得所):黄苗子,张乐平,黄嘉音,刘开渠,郎静山,王钰槐,胡考,白虹,张英超,蒋汉澄,张大任,胡茄,伍千里,叶浅予,鲁少飞,陆志庠,曹涵美,李旭丹,宗帷赓,王士元,王敦庆,张光宇,张正宇。
雅集来的不光是漫画界的名家,像郎静山,白虹,胡笳,刘开渠,伍千里,蒋汉澄等则各擅胜场,但是随手画上一笔也不是什么难事,郎静山以字代画“这是我的一百八十度的广角镜”;画个茄子难不倒演员胡茄;唱歌的白虹自画像蛮神似;摄影家兼记者伍千里是小学生水平;刘开渠也没高到哪去。画报的校对,百密一疏,张乐平写成了“周乐平”。
蒋汉澄,画报有专门之介绍:“蒋汉澄君,除了照相,还能执笔作画,被北平协和医院聘为绘描专家,遇到奇难杂症,他总要施手术情形描出来,颜色位置十分准确,还得照样塑造‘医学模型’(见《大众》十三期)作事以谨慎精细见长。”
摄影于三十年代尚属新兴的、时髦的玩艺儿,采用大量照片的《大众》画报曾被《中国摄影史》列入“摄影画报”而不是“文艺画报”。梁得所紧随潮流,前两年尚在良友公司任主编时便带领“《良友》全国摄影旅行团”征战大好河山八个月,并留下豪华巨制之《中华景象》摄影集,这本集子于民国旧书里一直享有珍本的声誉,品相好的要值一万多元。
看看为《大众》画报提供照片的都是谁:王开(第一届全国运动会特约摄影者),伍千里(广州摄影记者),舒少南(汉口摄影记者),陈嘉震(济南摄影记者),郎静山(华社摄影名家),王小亭的身份是:美国福克斯影片公司驻华特派员。
另有国际摄影新闻社,华北新闻摄影社,申报新闻摄影社,民声摄影通讯社,亚东摄影通讯社。
同时出现在拍品图录和“偶然的聚会”里的王钰槐,其身份也是“摄影记者”。
四十年代方型小杂志《大众》寒舍亦收存全份,如今深藏于柜内不方便取出来,就算取不出来,就现有的这点儿材料足可说明钱须弥绝比不了梁得所的人脉——上哪儿去找这么多摄影家?
录入编辑: 朱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