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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南谈对宋史的再认识(3)

2016-12-18 12:31:34      参与评论()人

邓小南:的确,大家可能都已经注意到了,国内学界与西方汉学家对宋代的认识颇不相同。这种差异的背后,是思考语境与学术脉络的不同。具体或许可以从两个角度考虑。

其一,我们对宋代的认识框架基本是近代以来形成的,包含着当代人的民族情感和反观历史的体悟;对“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憧憬,往往与对汉唐盛世的怀恋联系在一起。而西方学者从外在的角度观察中国历史,通常没有这种内心感受。

其二,出于特定的政治文化传统,“大一统”与政权间角力的成败,是国内学界关注的核心问题。西方学者与我们学术背景不同,更加注重社会史、文化史方面的因素。凡此种种,都呈现出不同的思考方式,需要我们在更为开广的视域中相互启迪,重新认识宋代的历史。

我们对宋代留下的负面印象当中,最突出的,流传也最广的,可能就是“积贫积弱”这一点了。您也曾经提到,中国主要朝代的创业君主中,只有赵匡胤出身于职业军人,然而,赵宋王朝偏偏以对外军事作战不竞不振而著称。在您看来,我们该怎样看待宋代这种既 “以兵立国”又“崇文抑武”的现象呢?

邓小南: 关于“积贫积弱”,自上个世纪中期,学界一直就有这样的认识,教科书上通常也这样说。钱穆先生《国史大纲》就痛感宋代是“积贫难疗”、“积弱不振”;最近几年,有一些直接或间接的讨论,也有学者提出不同的意见。我们看到,在宋人的说法中,“积贫”大多是自民生角度着眼;“积弱”则是指本朝国势。而近代以来批评的“积贫积弱”,则都是针对赵宋王朝整体国力的评断:积贫,是从宋代国家财政用度出发(例如冗兵冗官冗费等)的认识;积弱,是针对其国势疲弱、备受欺凌的慨叹。这样的概括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宋代“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的特征,但涵义比较含混,征诸历史事实也并不那么确切。

明史专家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针对宋代提出一个疑问,说“一个以军人为首脑而组成的国家,自始注重国防,偏在军事上的作为,不及其他任何主要的朝代”。在今人想象中,“军事上的作为”是指对外作战的成就;而在当时,五代扰攘动荡主要源自禁军,出身军事统帅的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为防范内部变乱,稳定政权,首先是要收揽军权,控御军将。太宗及其后的君主,亦竭力倡导军将循谨驯顺。就赵宋而言,“天下大势分为南北”(章如愚语),始终处在“国依兵而立” 的局势下,“兵卫者,国之爪牙”(张方平语);正因为如此,对关系全局的爪牙之驭制一直是朝廷所不敢释怀的。

宋代文武关系的调整,主要是通过文武殊途定位实现的。一方面仰仗文臣,使其操持国柄;另一方面,则以丰厚待遇笼络武将,“依重兵而为国”(张方平语)。至于后人批评的“崇文抑武”政策,初衷是有鉴于五代局势,防范武将跋扈,保证统治安定;这一政策在民间产生了重要影响,甚至形成了重文轻武的社会风气。

宋代军事方面的问题,包括与北族政权的对峙缘起,要置于安史之乱到澶渊之盟两个半世纪的长过程中观察。后晋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北族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对峙线,南推到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这样的军事地理格局当然对北宋相当不利。但军力不振的关键在于最高统治层的战略决策失误,也可以说是太宗以来“守内虚外”“强干弱枝”政策以及猜忌方针带来的严重后果。就军队的作战——尤其是守御战——能力来看,实际上不似通常想象的那般不堪。许多军将士兵在艰苦卓绝的情势下,用自己的脊梁撑持着两宋的防卫格局,使当时的经济、文化能有机会得到较为充分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