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帕对演员爱若珍宝。陆帕并不介意场务人员在他讨论时说话,但只要演员开始排练,他就严格要求绝对安静。
他始终鼓励演员:“我不想你们只是念台词,我希望你们能有所发挥,最好的准备就是提前写日记和独白,这样你们的脑海中就会有很多的台词和想法。不要写自己清楚知道的,写那些自己模糊的。你们的想法和我不一致,也完全没关系。”……
这位细心的家长,时刻守护着演员内心转瞬即逝的灵感幼芽。
第一天排练时,演员节奏非常缓慢,陆帕只在某个阶段会轻哼一声,提示继续,演员自由地寻找和建立,绝不会遭到打断。一场戏结束,陆帕站起来鼓掌,胡子眉毛都起舞了。第一阶段结束,他和每一位演员握手道别,感谢他们的辛苦工作。
第一次进排练厅,陆帕在景片之间穿梭揣想,果断要求布置和挪移道具。嘤嘤嗡嗡的想法必定冲撞进他的头脑,他像要临渊一跃脱掉了外套,但阴冷空气旋即又让他抄起道具褥垫裹在身上。
仅仅是外国女记者和酗酒者的邂逅,陆帕就能延伸出多条人生境况的线索,演员必须在角色、演员的本我、史铁生和他的人物这几重人格之间,在真实和虚拟模糊的中间地带精确地建立逻辑。
陆帕去过三次地坛,他在那里寻找史铁生目光驻留过的殿宇斜晖,树影风语,寻找着史铁生只和地坛独享的秘密絮语。
陆帕说:“我们把手伸进一个很深的袋子里,每一次拽出什么来完全意料不到!我们必须在放松而警醒的状态里,带着问题向前探索。”
▲陆帕导演接受天津大剧院专访
当陆帕亮晶晶的灰色瞳仁定定地看向我,好像深海里低回的耳语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这和史铁生平实文字里蕴藏的惊人感悟力一样,以悠远宁静抵达此时此刻。在这双眼睛里,人情世故人生百态,什么都隐藏不了,甚至他对剧本中隐含的情欲也作出了犀利又让人哑然失笑的诠释:年轻人不是直接说欲望,而是用冒险飞翔、探索未知、追逐理想这样气势如虹的大词。
哈哈哈,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
文/向阳
▲陆帕导演接受采访
“我们不大可能再现上帝之娱乐的全部。上帝喜欢复杂,而且不容忍结束,正如我们玩起电子游戏来会上瘾。”
童年的创伤与情感的救赎
笔者:史铁生的苦难是显而易见的。也许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都有着某种看不见的残疾。你的残疾是什么呢?
陆帕:当一个艺术家生活在过于真实的世界里,他们每个人都具有某方面的残疾,只有这样也必须是这样,才能创作新的世界。
每个艺术家在童年都有受到过精神上或者身体上的伤害,他们成长为不同的艺术家都有特殊基因。里尔克诗歌就描述过童年的奇特经历会发芽生长。我童年的时候,最大的危机是恐惧和担心。
我的老师跟我妈妈说,我是个非常奇怪的孩子,总活在莫名其妙的梦想世界里,因为我跟同学们讲,一只公鸡带着一只母鸡,划着船去美国寻找理想……我这种做白日梦的学生一些老师不喜欢,但我妈妈理解我想逃避生活。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我住的卧室就离教室不远,每天能听到各门课程,但又似乎充耳不闻。我很惧怕我的父亲,怕他打我母亲,只要我母亲没有睡觉,我就提心吊胆睡不着。我长大以后,对我所有爱的人,也一直充满担忧以至于失眠。我还经常梦见我杀了我的父亲,梦中的我和真实的我有着多重分裂。我母亲溺爱我,对母亲的感情是我沉重的负担。每次我出门离开,我母亲在身后说上帝保佑我,我那种压抑难受甚至转变为愤恨。我父亲虽然不打我,但对我施以精神暴力,所以我处处逆反。他让我学外语,他最看重德语,但凡是他让我做的事,我都坚决不做,所以造成了今天英语非常糟糕。他四十岁生的我,我们永远在吵架争论和矛盾冲突中,我和父亲都非常固执,绝不向对方妥协。当我四十岁的时候他去世了,我才开始学习德语,他以离去的方式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我和体内的另一个我开始和解了。
笔者:好像你也有过自己的地坛,有吗?
陆帕:有的。我虽然和史铁生有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我完全能体会他的那种被世界遗弃后,只和地坛独享生命的感觉。小时候,当我父母焦灼地四处找我的时候,我躲在自己的秘密王国里——那是河边公园的灌木丛里,我有三四个这种地方,也像是被世界抛弃、只有我能独自享受的地方。
我把自己躲藏的地方想象成太平洋上的一个孤岛,叫尤斯路,我甚至发明了一种语言,用这种语言写这个王国的历史,残暴的权力更迭,杀伐覆灭……我在那里呼风唤雨,披荆斩棘,在那里我有很多个奇异的自己。
从事戏剧意味面临巨大的绝望
笔者:这种对于虚幻的向往导致了你以戏剧为终身事业,像史铁生的小说《宿命》一样不可逃脱吗?戏剧带给了你什么呢?
陆帕:戏剧使得我面对这些恐惧痛苦的时候,找到了力量,找到了救赎。这也是我很多作品里追求的目的。
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宁愿选择当一名科学家,因为那才是让我逃避幻想,离开虚拟生活,回到现实的办法。
其实戏剧这个职业经常让我体验到绝望,每排一出戏剧,我都经历黑暗无边的绝望,都觉得无法完成我的创作,无法实现我的想法。这种巨大的精神压力是年轻导演不愿意去承受的。反倒是我在最初从事戏剧的时期,和团队一起为追逐梦想而自由创作,非常难忘。很多艺术家出了名,反倒停止了创造。他们像包裹着一层膜的怪物,很害怕丧失名誉,非常自私而孤独,变成了无法呼吸的僵化的奴隶,只记得自己的价格。
里尔克曾经说过,每个艺术家可以做的比实现的更多,换一样角度讲,每个艺术家比你们想象的做得更少。
笔者:史铁生在《合欢树》和《我与地坛》都写到他的母亲。这些情感在你的成长中能找到共鸣吗?
陆帕:我是独生子,很嫉妒有弟弟妹妹的人。有一次,我告诉父亲,母亲怀孕了,父亲用德语说,这太可笑了。我能感觉到,父母认为日子太艰苦了,希望我过得好,而恰恰是这种希望,让他们之间产生矛盾。我感觉史铁生是在母亲去世后写的这篇小说,地坛是他的伤口,因为他意识到,他一天天去地坛,从没想到母亲的感受。小说中有个地方提到,母亲对他和地坛的独处无限担心,说“看看书也好啊”,意思是就看看书,别做傻事。
这让我回忆起来我和我母亲之间无法言说的感情:我母亲的姐妹们都觉得她脑子不正常,嫁给我父亲这种脾气暴躁的人。我父母的婚姻不幸福,经常吵架。做父母的人都要扮演社会上的角色,他们极力向儿女掩饰自己的不成熟。有一次,母亲开车的时候,给我讲了很多她和我父亲的秘密,我很恐慌,我那时只有12岁。这些话让我多日心绪凌乱,尽管她之后绝口不提,也几乎不再和我聊天。我们装得若无其事彼此躲避,这里面有责任感,有爱,还有羞涩愧疚。
▲作家史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