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艰苦的创作极大地磨损了他的健康。婚后,萧珊对他照顾有加——她爱他,视他为她的整个天与地,甚至当命一样珍惜:“能够作为你的妻子,在我永远是一件值得庆耀的事。”所以萧珊在人们面前,在通信中,一直都称巴金为“李先生”。
巴金也爱萧珊,哪怕只有几天的分离,他都会给萧珊写信。纸短情长,归心似箭。
巴金和萧珊婚后的四五年中仅有两次小别。此外他就不曾离开过上海,不曾离开过萧珊和自己的一双儿女。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作为文化名人的巴金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覆巢之下无完卵”,无辜的萧珊也被一同裹挟进去。
一身硬骨的他难以折从,但为了活下去,他只能低下一颗高贵的头颅。为此,他几无生念,痛苦不已。
萧珊便成了他情感的避难所。每天晚上,巴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心意沉沉,沮丧至极,但看到她的笑脸,愁云总是散去了大半。
巴金是这样回忆那段岁月的。
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将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
在她面前,他变得像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需索她的庇护和温暖。当时也置身于险恶漩涡中的萧珊,却总是无比乐观而又坚定地给予他最大的慰藉和力量。
多少苦难的背后,都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可是,此刻真正坚持不住的,不是巴金,而是萧珊。巴金的“劳动改造”尚未结束,萧珊便被查出了肠癌。
1972年7月底,萧珊才好不容易住进中山医院病房,但癌细胞已经扩散,在不得不立即开刀进手术室以前,她生平第一次对巴金说:“看来,我们要分别了……”
病榻上的她,形容枯槁,但她被病痛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神,依然不肯黯淡下去。她含泪地望着他:“我不愿离开你。没有我,谁来照顾你啊?”
那一刻, 她最顾惜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是在她离去后,他何以独活?
萧珊开刀后仅活了5天。1972年8月13日,萧珊走了。
巴金于夫人萧珊追悼会上
在中山医院的太平间,“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被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字。”
萧珊去世后, 巴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白掉了头发。但3年之后,巴金才获许把萧珊的骨灰捧回。他将妻子的骨灰放在自己的枕边,每夜与之共眠。“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血和泪”。从萧珊离开的那一天起,无数个夜里,与妻子在梦里相逢成了巴金望眼欲穿的期待。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写尽了相思意,但他尚能活着相见,而巴金只能以梦相托给亡妻。
但多少次残梦中醒来,他的枕边空空如也......
此后的许多年,从上海武康路113号路过的人们,经常看到一位形单影只的老人,如倦归的鸟儿,在黄昏里或暮雨中踽踽独行,满身满眼都是无枝可依的凄凉。
她是他今生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唯一爱过的女人。弱水三千,但对他来说,所有的山川都只有一个名字,叫萧珊。
萧珊半身照
巴金在萧珊离开后,也要打扫人生的战场,清理那些陈年的“积债”。
1978年,他开始连载散文《随想录》。是对自己的反思,也是对一个时代的反思。
他用坦诚的反省,填补一度出现的精神空白。抱怨和骂娘都是容易的,但他更愿意拿起刀来,剖析自己在种种威压下就范的懦弱和苟且。所以,《随想录》真正给人以力量和鼓舞的所在,便是它由作为知识分子的忏悔而重新提出了知识分子应该坚守的良知和责任,再次倡导了“五四”精神的回归。
他以罕见的勇气“说真话”,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
若她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他的所作所为吧。这个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良心”的丈夫,是她即便离开人世时,都不后悔嫁的人。
1982年,巴金获意大利但丁学会授“但丁国际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