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报记者崔巍
《爱憎表》手稿
爱憎表·最怕死(选摘)
文/张爱玲
我母亲回国后,我跟我弟弟也是第一次「上桌吃饭」,以前都是饭菜放在椅子上,坐在小矮凳上在自己房里吃。她大概因为知道会少离多,总是利用午饭后这段时间跟我们谈话。
「你将来想做什么?」她问。
能画图,像她,还是弹钢琴,像我姑姑。
「姐姐想画画或是弹钢琴,你大了想做什么?」她问我弟弟。
他默然半晌,方低声道:「想开车。」
她笑了。「你想做汽车夫?」
他不作声。当然我知道他不过是想有一部汽车,自己会开。
「想开汽车还是开火车?」
他又沉默片刻,终于答道:「火车。」
「好,你想做火车司机。」她换了个话题。
女佣撤去碗筷,泡了一杯杯清茶来,又端上一大碗水果,堆得高高的,搁在皮面镶铜边的方桌中央。我母亲和姑姑新近游玄武湖,在南京夫子庙买的仿宋大碗,紫红瓷上喷射着淡蓝夹白的大风暴前朝日的光芒。
她翻箱子找出来一套六角小碗用作洗手碗,外面五彩凸花,里面一色湖绿,装了水清澈可爱。
「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我不喜欢吃水果,顿了顿方道:「香蕉。」
她笑了,摘下一只香蕉给我,喃喃地说了声:「香蕉不能算水果。像面包。」
替我弟弟削苹果,一面教我怎样削,又讲解营养学。此外第一要纠正我的小孩倚赖性。
「你反正什么都是何干──」叫女佣为某「干」某「干」,是干妈的简称,与湿的奶妈对立。「她要是死了呢?当然,她死了还有我,」她说到这里声音一低,又轻又快,几乎听不见,下句又如常:「我要是死了呢?人都要死的。」她看看饭桌上的一瓶花。「这花今天开着,明天就要谢了。人也说老就老,今天还在这里,明天知道怎样?」
家里没死过人,死对于我毫无意义,但是我可以感觉她怕老,无可奈何花落去,我想保护她而无能为力。她继续用感伤的口吻说着人生朝露的话,我听得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