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先生翻译的这本《老人与海》中,此类错误并不少见。比如第18页有这么一句话:“他划过渔人所谓巨流的洋面,看到水里‘湾草’磷磷闪光;该处海床陡降七百英寻,湾流撞在海底的峭壁上,形成漩涡,所以各种鱼类都在此汇集。”就算撇开“洋面”这种奇怪的表达方式(汉语常用的说法是“海面”)和“湾草”这个奇怪的词语,读者也很难理解分号前后的文字到底有什么联系,对用字极其在意的海明威为什么要写这个奇怪的句子呢?还是先来看看原文吧:
He saw the phosphorescence of the Gulf weed in the water as he rowed over the part of the ocean that the fishmen called the great well because there was a sudden deep of seven hundred fathoms where all sorts of fish congregated because of the swirl the current made against the steep walls of the floor of the ocean.(原著,第28页)
为了便于讨论,我先把这个句子译成中文:“他看见磷光闪闪,那是水中的马尾藻,此时他划过的这片海面,被渔夫称为‘大井’,因为这里突然变得很深,有七百英寻,各种各样的鱼儿因为水流冲击海底陡峭的岩壁形成的漩涡而聚集在这里。”
余先生将“大井”误为“巨流”,后面那些解释这个名称的文字当然显得很突兀,于是这个由双重原因状语从句构成的复合句不再层次分明、环环相扣,而是变成两个前后看不出有任何联系的分句。相较之下,将gulf weed错误地(抑或应该称为“创造性地”?)译成“湾草”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余先生的译本还有不少类似的错误,这里就不一一展开论述了。如果仅有这些疏忽或者误读引起的错误,或许也可以称得上瑕不掩瑜,因为译著要做到完全没有差错是很难的。毕竟译者在工作的过程中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比如说接一通电话,或者被太太喊到楼下喝茶,都有可能影响对正在翻译的字句的理解。但这个译本的问题在于,它对原著文体的再现几乎完全是失败的,吴劳和张爱玲的译本也是如此,尽管它们的这类错误相对少一些。这恰恰是翻译经典文学作品的难处所在:并不是说把原文的每个单词都看懂了,就能准确地将其翻译出来。
就以刚才提到那个句子为例,吴劳的译文是:
他划到海里的某一片水域,看见果囊马尾藻闪出的磷光,渔夫们管这片水域叫“大井”,因为那儿水深突然达到七百英寻,海流冲击在海底深渊的峭壁上,激起了旋涡,种种鱼儿都聚集在那儿。(吴译,第21页)
张爱玲的译文是:
他看见墨西哥湾的海草在水中发出磷光,那时候他正划到海上,渔夫们称为“大井”的地方,因为那里突然深至七百寻,各种鱼类都聚集在那里,因为潮流冲到海底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涡。(张译,第18页)
表面上看,两者的译文似乎都没有明显的错误,虽然译法各有不同,但表达的意思大体上是一致的。它们能够被称为好的翻译吗?答案是不能。
文学大师和寻常作家的区别在于,前者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无不是仔细推敲的结果,译者往往必须经过殚精竭虑的思考才能彻底理解他或她的写作意图。老人出海时天尚未亮,所以他不可能看到gulf weed(马尾藻),只能看到phosphorescence(磷光)。身为当地久经风浪的渔夫,老人看到磷光,当然知道是马尾藻发出来的,而马尾藻的出现,则意味着他把船划到了“大井”这片海域。老人知道“大井”有许多鱼,但他却决意到远海去抓大鱼,这强化了全书的悲剧色彩。简单来说,phosphorescence、gulf weed、great well(大井)和all sorts of fish(各种各样的鱼儿)这四个关键词的次序是不容更改的,否则就会与书中构建的现实相悖。从这个方面来说,无论是吴劳还是张爱玲的译文,都是失实的,哪怕原文的每个单词他们都没有误解。就好比给人画像,把鼻子画到了眼睛上面,虽然鼻子和眼睛都画对了,但这不能称为好的肖像。
但文学翻译的艰苦之处在于,哪怕译者完全明白作者的意图,也总有些难关是跨不过去的。还是以刚才这个句子为例,是不是把上述四个关键词的次序都处理对了,就可以称得上完美的译文呢?显然不可以。
也许细心的读者早已发现,这个句子很长,明显不符海明威标志性的“电报体”风格。事实上,《老人与海》原著每个句子的平均长度约为14.7个单词,而它长达60个单词,足足是平均长度的四倍。
原书中典型的句子是这样的:“The old man went out the door and the boy came after him.”(原著,第26页)这个长句所处那一段开头两个句子则更短:“Sometimes someone would speak in a boat. But most of the boats were silent except for the dip of the oars.”(原著,第28页)这种写作技巧在文体学上被称为“局部变异”(internal deviation),它的功能是通过文体的突变来强化作品中的某种氛围或者人物的情绪。
写作中的海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