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在这里,海明威虽然没有描写老人的心情,但这个复杂的、信息密集的句子如同一阵战鼓,成功地传达出大战在即的紧张氛围,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由于语言结构的本体差异,现代汉语缺乏相同的表达形式,译者很难找到恰当的长句来传达这种文体上的微妙之处,所以读者可以看到,无论是余光中、吴劳还是张爱玲,都不得不用若干断开的短句来转换原文这个没有标点的长句,虽然他们是久负盛名的诗人、翻译家和作家,虽然他们的汉语写作能力毫无疑问应该处于中上水平。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由于文学翻译中有这种不可翻译的层面,译者才应该更加用心地去解读原文,力求把那些可翻译的含义完整地传达出来。遗憾的是,余光中先生似乎没有做到这一点,这可以从一个简单然而并非不重要的例子看出来。
在小说的开头,海明威这样形容老人的船帆:“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原著,第9页)紧接着,他又如此描绘老人的双眼:“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原著,第10页)这两个句子虽然很简单,但它们用一对反义词(defeat和undefeated)
奠定了全书的基调:老人尽管一贫如洗,关于他的外表的一切(由船帆象征),无不表明他是个失败者,但他的精神(由眼睛象征)却是永不言败、不可战胜的。
海明威手稿与获得的一战勋章
实际上,海明威能够获得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人与海》;而《老人与海》能够得到斯德哥尔摩那些评委的青睐,很大程度上则是因为它一扫二战后欧美文坛衰糜颓唐的悲观主义风气,用雄壮阳刚的音调发出乐观主义的呼声:“But man is not made for defeat. A man can be destoyed, but not defeated.”(原著,第103页,意思是“但好汉不是为失败而生的。好汉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正如瑞典学院的安德斯·奥斯特灵在当年颁奖典礼的演讲中所说:“这个故事是一曲颂歌,它提倡哪怕结果一无所得也永不屈服的奋斗精神,赞扬失败之中的道德凯旋。”
上述两个反义词体现的二元对立在书中无处不在,它是海明威在构建这种乐观主义倾向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最明显的是老人在海上捕鱼时似乎化为两个分身,他自言自语说出的话和心里默默的思考完全是相反的。但余光中先生对这个两个句子的翻译分别是这样的:
就像是一面长败之旗。(第1页)
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样颜色,活泼而坚定。(第1页)
读者可以看到,原文那种强烈的对比被余先生消解得无影无踪。吴劳将后面一句译成:“它们像海水一般蓝,显得喜洋洋而不服输。”(吴译,第4页)也再现不了原文的深意。张爱玲对这句话的翻译倒是差强人意:“眼睛和海一个颜色,很愉快,没有战败过。”(张译,第2页)不过用“没有战败过”来形容眼睛,多少显得有点怪异。
张爱玲
在张爱玲和吴劳的译本中,读者随处可以看到一种初学翻译的新手容易犯的毛病:时刻不忘将不定冠词翻译出来。比如小说的第一句,原文如下: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原著,第9页)
以中文写作在海内外文学爱好者中享有教母般声望的张爱玲居然译为:“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张译,第1页)
海明威向来惜字如金,对赘辞深恶痛绝,假如他是中国人,很难想象他会这样写小说。张爱玲译文中的“一个”、“一个”、“一只”和“一条”完全可以删掉,其实译成这样就可以了:“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至于余光中先生的译文,则全然看不出译者的诗人风采,读者甚至会看到“阳光晴好”(第3页)这样叠床架屋、不知所云的词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原文中,海明威以代词指称大鱼时,总是用拟人化的人称代词he及其变体(包括him和his)。海明威这么写的意图很明显,因为书中老人屡次将大鱼称为自己的“朋友”和“兄弟”。但是余光中、吴劳和张爱玲不约而同地将这个人称代词译成了“它”。这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实在是煞费思量。
总而言之,无论是最新出的译林版,市面上最畅销的译文版,还是绝版多年的今日世界版, 都不是The Old Man and the Sea的理想译本。由于海明威在其爱达荷州寓所饮弹自尽的事情发生在1961年,按照伯尔尼国际版权公约,从2011年开始,国内的出版社可以不经海明威外国版权基金会的授权而名正言顺地翻译出版这位20世纪文学大师的作品,我相信《老人与海》陆续还将有不同的新译本问世。
多一种译本终归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读者多一个选择。普通读者唯一的希望也许是,新译者能够认真参考原有的译本,尽可能避免前人犯过的差错;又或者新译者不屑站在前辈的肩膀上,那么至少责任编辑应该负起这个责任。就拿余光中先生的译本来说,编辑要是在审稿的时候比照其他译本,诸如“平台上”、“糙米拌鱼”“巨流”之类低级的错误肯定是可以避免的。倘使这个小小的希望能够成真,则庶几是那些将来看到新译本的读者之幸。
本文最早发表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