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王鼎钧新书《江河旋律》
人啊人,人字只写两条腿。左看像门,右看像山,另有一说像倒置的漏斗,总之站得牢。人为万物之“零”,符号十分简单,人字只有两画,你看马牛羊鸡犬豕是多少画!门供出入,人分内外;山有阴阳,人感炎凉;漏斗倒置,天地否极,看谁来拨乱反正旋转乾坤。啊,人啊人。
这几天我一直看他们几个人的照片。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也许我的律师会说,你只是找到了他们的照片而已。我那以摄影师成名的朋友也许说,你只是找到了底片感光显影定影放大冲洗而已。我那写诗的朋友也许说,你只是见到一蝶,拾起一片花瓣而已。可是我要看,我更要看一生一世,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穷通荣辱,看他化蝶飞来,成一瓣落花飘下。看他缩小面积,压去体积,滤尽过程,排除变化,成为案头掌上之永恒。
看他们又是一场粉墨锣鼓。看他们像看那场同乐晚会。看野地里竖起的柱子,看柱间连成横梁,铺上木板,看人在木板上捉弄世界。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从未见过,完全陌生。没有谁戴这样的呢帽、眼镜,留这样的胡子,没有谁站得这样矜持,等他露齿一笑,那排牙使你恍然大悟,你马上把他的面貌纠正了:这星期不是轮到他当采买管伙食吗!你看又来一个人,老了,腰弯着,寿眉半白,眯着眼东看西看,皮肤够黑,脸上手上却还有那么清楚的黑斑。这个人?难猜。看他一时疏忽睁大了眼睛,那乌溜溜的黑眼珠朝台下一转,哈哈,这家伙去年跟我同班!那次看表演如同一个预言,今天我看这些照片,从眉宇里搜寻真身,于今仿佛犹昔。只是这一次他们永不卸妆,他们看我料亦如是!
看来看去,想来想去,翻来覆去,死来活去。四十年前的留不住,四十年后的挡不住。人啊人,人字还是照写,可是由瓶到酒都换了。人还是出出进进,上上下下,冷冷热热,颠颠倒倒。唉,可惜颠颠倒倒!小说家辛克来路易士六十大庆时,新闻记者请他发表生日感言,他说他心里有一个问题不明白,在六岁时就不明白,到了六十岁还不明白,什么问题呢?那就是:世界上为什么有穷人有富人?唉,我不是辛克来,我也有一个问题从六岁迷惑到六十岁,那是世界上为什么有好人有坏人?这问题你也不能解答。我们都有所不能,握住火把,握不住光;握住手,握不住情,不能扫起月色、揭下虹,不能将“酒窝”一饮而尽,我们都不能使兽变人。
今日谷雨,这是二十四节气的第六个节气,是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是一个物候、时令与稼穑农事紧密对应的节气。“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