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录》爆火，随之而来的是对于古代青楼女子的议论和探讨。

这部剧改编自关汉卿杂剧《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讲的是侠肝义胆的风尘女子赵盼儿解救同病相怜的姐妹宋引章的故事。但剧中女子们的生活，看起来并不如原著中那般凄苦、无助。

电视剧《梦华录》截图

那么，古代青楼女子的地位究竟如何？

“娼妓”自古有之，但是对于讲究“设男女之大防”，以女子贞洁为重的封建社会，娼妓制度就显得有些“奇葩”。

它游离于家庭“妻妾”制度之外，经过漫长的历史发展形成自己的伦理。女子与男子们在一起寻欢作乐，共同造就了一个“香帏风动、高调鸣筝”的欢乐窝。

先秦“以声色歌舞事人”的女乐

“妓”字很早出现在《说文解字》说，但它并无娼妓之意。论娼妓的起源，可一直追溯到古代“女乐”这一群体。历史上对于女乐的定义很多，但大致可以理解为：女性乐舞表演者。她们出入于王室贵族，以声色歌舞娱人，供统治者享乐。女乐是娼妓的雏形。

早在商朝之前，女乐就已昌盛。《管子·轻重甲》中记载：“昔者桀之时，女乐三万人，端噪晨乐，闻于三衢。”

夏王桀喜好女色音声，拥有女乐三万人，宫殿内钟石丝竹之音不绝。商朝至先秦时期，女乐更声势浩大，许多女子凭借着细柳扶腰的舞姿成功出圈。比如《拾遗记》中的延娟和延娱。她们“辩口丽辞，巧善歌笑”，一舞起来“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又比如唱跳俱佳的韩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便是形容她美妙的歌声；以及秦始皇嬴政之母赵姬“绝好善舞”，令吕不韦神魂颠倒。

《皓镧传》中的赵姬

那么，这些顾盼生姿、能歌善舞的乐工地位如何呢？事实上，虽然她们拥有出类拔萃的专业技能，但这并不能使她们脱离“奴仆”的命运。这些女性多来自社会底层，从属于男性，作为统治者的玩物。即使有极少数的人通过努力一跃成为嫔妃王后，大多数乐工还是处于无人身自由、被人轻贱的处境。

《战国策·东周策》中曾记载:“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治国期间，为了鼓舞士气，将奴隶女子招为女乐，并在宫中开设七百女闾（女子居住之地），供军士娱乐。而在《吴越春秋》中，也有越王勾践俘获吴国之女，将他们独置山上“使士之忧思者，以娱其意”的记载。

五代十国周文矩(传)按乐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950年，河南安阳一座商代贵族大墓中发现了二十四具殉葬的女性骨架。据专家称，她们都是墓主生前的女乐。而陪葬在她们身边的玉磬和三个铜戈（古代舞具），似乎见证着她们曾翩然起舞的岁月。

秦汉女乐之繁盛

秦汉之际，统治者对女乐的追求更甚。秦始皇修建阿房宫，其中“妇女倡优，数巨万人，钟鼓之乐，流漫无穷。”汉成帝广建地宅园池，“设钟鼓，备女乐”。不仅上层阶级如此，百姓们对女乐也津津乐道。京师上演“百戏”，轮到女乐们登场，方圆百里皆是攒动的人头。汉武帝时期，“乐府”设立。该机构的主要采集、创作诗歌，并配以音乐，以供宫中活动使用。女乐与乐府的关系十分密切，因为她们表演的歌曲往往是“乐府制造”。另外，汉代还设立了专为帝王选纳后妃的机构——“掖庭”，滋养出了一批才华出众的女乐。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汉代宫廷对于乐舞表演的大肆追求，大大促进了女乐的繁荣。王侯贵族之间，甚至出现了“争女乐”的风气。比如《资治通鉴·汉纪·汉纪二十五》中提到的“黄门贵戚”就曾与人主竞争女乐为己用。

五代十国顾闳中(传)韩熙载夜宴图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从宫廷到市井，汉代女乐游媚的身影无处不在，以至于民间女子“多不修中馈，休其蚕织，而起学巫祝，鼓舞事神。”古代女乐虽大多数是声色兼营者（即卖身又卖艺），但并非是完全是现代意义上“以出卖自己肉体来换取嫖客钱财”的娼妓。这一含义的出现，始于唐宋，形成于明清。

魏唐娼妓的起始

魏晋南北朝是历史上的社会大动荡时期，人们思想上放任自流，行为上放荡不羁。名门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在家中蓄养女乐，纵情声色。文墨骚客则流连于市井街巷，赋艳诗琦语，放浪形骸。《魏书·龟兹传》中记载，当时龟兹“置女市，男子以钱入馆”，以盈利为目的春院（即青楼）开始出现在大众视线。隋唐时期，“乐籍制度”成熟，进一步加强了女乐“以艺为本、声色娱人”的功能和性质，使本来分散存在的女乐更规模化、官方化。

所谓乐籍制度，便是指由地方各级官府统一管理女乐，根据其籍属级别、类别的不同，分为“宫妓”“营妓”“府妓”“歌妓”“角妓”等，统称为“官妓”。

在官场的应酬会宴上，她们需侍候随行。唐代诗人杜牧在《春末题池州弄水亭》一诗中描写道：“嘉宾能啸咏，官妓巧粧梳。”

唐佚名宫乐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长安城的平康坊里，一条集聚大大小小春院的街巷被开辟出来，成为中国第一个大型“红灯区”。《开元天宝遗事》卷二载：“长安有平康坊者，妓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

这些春院中的女子训练有素，歌舞、诗词、乐器样样精通，他们主要服务的对象是皇宫官僚士族。管理她们的老妇，称为“暴炭”，也称“老爆子”，因她“鞭挞稚妓，怒威发之，如炭之爆也”，所以称之。

在这片温言软语的美人乡中，女子们送往迎来，男子们狎妓宿娼。

女乐的含义渐渐开始接近现代的“娼妓”。“楚儿”是平康坊的当红名妓之一。《北里志》中称其：“素为三曲之尤，而辩慧，往往有诗句可称。”直到老年，她是许多男人追逐爱慕的对象。除此之外，郑举举、牙娘、颜令宾、杨妙儿、王团儿、俞洛真、王苏苏、王莲莲、刘泰娘、张住住等，也都是一等一的头牌。

唐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虽然这些娼妓受人追捧，表面上风光无限，但说到底，她们只是周旋在有权势的男性身边的“玩物”，任凭男人支配和玩弄，连喜怒哀乐都不由自己。

即使得以侥幸被宠爱，也仅仅是因为美貌和姿色的一时吸引，她们依然要出卖色相，委身他人，成为男人之间炫耀权利、地位的工具。女子们“一入乐籍深似海”，想要脱离简直难于登天。

唐传奇小说中，不乏对于娼妓悲惨生活的描述。如《昆仑奴》中的红绡女是一品勋臣的歌妓，被迫沦为娼妓后：“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身份低贱如草芥。

又如《虬髯传》中的杨素，虽有才貌，却因是娼妓出身，待遇与女婢无异：“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

唐陶彩绘女舞俑故宫博物院藏 图源：动脉影

宋跃于市井的私妓

宋袭唐制，官妓之风盛行不衰。随便翻阅史籍，就能找出许多关于士大夫蓄妓的记载：如韩琦“家有女乐二十余辈”（《宋朝事实类苑》）、欧阳修有歌妓“八九姝”（《韵语阳秋》）、苏轼“有歌舞妓数人”（《轩渠录》）、王黼有家妓“十数人”（《玉照新志》）等。作为“官家奴隶”，娼妓地位仍旧低下，属“三教九流”的人格排序中的末等，在“贱民”之列。

在宋代诸多史籍中官妓被唤作“奴”“官奴”。如《许彦周诗话》载：“人传温公家有一琉璃盏，为官奴所碎。”又《默记》载：“章子厚作宰相日，齐州奏孙耿镇监镇武巨私官奴，乃本镇富民所蓄也。”《夷坚志》亦载：“予守会稽，有歌诸宫调女子洪惠英……官奴因言其人在府一月，而遭恶子困扰者至四五，故情见乎词。在流辈中诚不易得。”

北宋佚名仿周昉宫妓调琴图局部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但与唐不同的是，宋代城市经济繁荣发展，勾栏瓦肆（娱乐活动场所）陆续出现，一类不隶属于乐籍的娼妓——“私妓”“市妓”日益活跃在市场中。她们多来自于社会受压迫的底层阶级，以卖笑为生。在唐代小说《北里志》中已有私妓一说，但一直到宋代才普遍化。

宋太祖提倡“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食相欢以终天命。”同时，宋代实行“官卖酒”“设法卖酒”制度，都使得娼妓文化深入市井，平民百姓皆可“消费”。《东京梦华录》中记载：“幽坊小巷，燕馆歌楼，举之万数。”在烟柳花巷中，娼妓们争妍卖笑，朝歌暮弦，勾得男人们是摇荡心目、蚀骨销魂。

明、清娼妓“粉黛绮罗甲天下”

明中叶之后，私妓迅速发展，“私窠子”“窑子”等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明代谢肇淛《五杂俎》记载：“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淫为活；生计至此，亦可怜矣！”至此，古代最早的女乐才成为了现代意义上的娼妓。

北宋张择端(传)清明易简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清朝初期，为正娼妓之风，朝廷颁布法令，凡文武官吏宿娼者，一律杖责六十；监生、生员若狎妓或赌博则被贬为庶民；而卖良为娼或放纵为娼等行为，也要加以严惩。

但至晚清时期，这些规定名存实亡，娼妓再次成为一种风尚。

嘉庆、道光年间，各地私妓公然各立门户，倚门迎客、招摇过市。清末，妓院娼馆甚至买卖赌博、鸦片，严重危害了整个社会。

明代《陶庵梦忆》中的一段描写，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想象当时众人“狎妓游宴”的场景：“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即出，一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蜮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

明佚名千秋绝艳图局部中国历史博物馆藏

明清时期的娼妓，可谓“粉黛绮罗甲天下”，但这并没有为她们带来任何的阶级提升。相反，她们被划为贱民，只能入“贱籍”，并且需要遵守诸多不平等条约，比如：同罪异罚、当色为婚、衣着独特、无应试权、居所独处等。

解放后，人民政府查封妓院，惩办拐卖、虐待妓女的老鸨，对娼妓进行改造、教育，使其从良、回原籍，参加劳动生产。

从女乐到娼妓，落入风尘的女子经历了一条极为艰险之路。她们生活中最大的曙光，或许就是被手握着筹码的男人看中的那一刹那。然而，

这种恩宠不过如昙花一现，回到黑暗的现实，她们将继续卖笑追欢的生涯。

关汉卿《救风尘》中的女主赵盼儿或许早就看清了娼妓的结局，才会说：“待嫁一个老实的，又怕尽世儿难成对；待嫁一个聪俊的，又怕半路里轻抛弃。”

而电视剧中演绎的“被文人墨客捧着，高官贵爵敬着”的青楼靓女，或许终究是一种透着怜悯目光看到的美好假象。对于古代真实的风尘女子处境的疑虑，才使得“娼妓”这一词的背后透着深深的悲情之意。

参考资料：

《“女乐”概念厘定，娼妓、女乐、女伶》程晖晖

《魏晋南北朝时期女乐舞蹈艺术探究》夏诣超

《先秦两汉女乐研究》白豪

《唐宋传奇中妓女形象比较研究》丁舒雅

《宋代歌妓略论》曹明升

《拾遗搜奇第六章：青楼娼妓，娼妓业的流变(下）》

《中国古代娼妓制度小史》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