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捕手》剧照
白描中亦有动人处。
以珀金斯与沃尔夫的友谊为主线的剧情,有几个标志性的镜头很好地交代了两人的关系。
1, 沃尔夫得知手稿可被出版后,去珀金斯家玩,感恩戴德地几乎要认珀金斯作父亲。此时他背对镜头(尚未被大众接受),而珀金斯侧身转过脸,停顿了一会儿,亦父亦兄地拍拍他的肩。
2, 在沃尔夫认同珀金斯的删改意见后,从背后追赶走在前方即将上火车的珀金斯,此时两人都面向镜头,后方略小的沃尔夫从被虚化到在镜头中渐渐清晰(渐渐走向被大众认知)。之后珀金斯上了火车,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与沃尔夫交谈,并随启动的列车远去。(珀金斯早已比沃尔夫走得更远,不时地露出自身的某一部分来引导沃尔夫,沃尔夫追上他原先的位置,但仍不能看透他的全部)
3, 两人俯瞰曼哈顿时,沃尔夫把头依偎在珀金斯的肩上。这是两人精神上合体的时刻。
4, 沃尔夫成名膨胀后欲挑战珀金斯,再度背对镜头,而珀金斯面对镜头,则压制着怒气表达对沃尔夫的失望。
5, 片末,沃尔夫已离开人世。珀金斯独自在曾与沃尔夫争吵无数次的办公室书桌前,阅读沃尔夫临终手信,脱下了之前从未摘下的帽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掉下两颗晶莹清澈、吹弹可破的泪珠儿。——这是两人关系的最终章。
在情感距离的层面,两人之间是如此由慢慢接近、而亲密、而疏离,最后再合拢的过程。但在情感镶嵌的层面,两人的关系又点出一种人类关系的普遍性质——并非单纯的帮助或伤害,而往往是同时的兼而有之。
比如,戈登·利什使经济窘迫的卡佛一战成名,乃至逐渐成为大师。但他对卡佛究竟是“塑造”还是“伤害”。我们已经无法回到当时,去“假如”卡佛当时坚持不删改,他以“真实”的卡佛出场,而世界少了一个被LOGO化的卡佛,会怎样?
《天才捕手》中珀金斯也曾低着头说:事实上,我也害怕毁了你的作品,也许一开始更好呢,所以编辑总是睡不着觉……
日本戏剧大师蜷川幸雄捧出了15岁少年藤原龙也,可晚年却推翻了自己的戏剧观,要藤原也跟着改。而被他手把手教出来,以致很难接受其他导演和作者的藤原龙也,曾半开玩笑地对蜷川幸雄说:“你成就了我也毁了我。”
《天才捕手》剧照
《天才捕手》剧照
恩重如山尚且如此,更别提历史上第一位实验了精神分析疗法的“病人”安娜·欧了。她的歇斯底里症(现在已无此病症名)在弗洛伊德的同事布洛伊尔的“涤清法”治疗下,有所缓解,却产生了一些其他状况,以至在停止治疗后,搬入疗养院呆了很久。关于她是否被“治好”的争论延续至今。
如果一项行为的初衷是“帮助”,那么为什么却会对对方造成伤害?如果不是,又是什么使珀金斯和沃尔夫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到两人的配偶都大发醋意?
或许,使人为之疯狂的,是彼此之间共同存在的某种东西。
有人曾问珀金斯:你写作能力高于许多作者,自己为什么不写?他沉思很久很久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编辑。
珀金斯所热爱的是文学。他说,There could be nothing so important as a book can be.
蜷川幸雄所执着的是戏剧,和作为人性表演者的演员。
布洛伊尔感兴趣的则是“究竟哪些念头压迫着她的心灵”。
在《天才捕手》中,珀金斯和沃尔夫曾为生活方式发生争吵。天分初获证明的沃尔夫酒后攻击起已经“五个字都写不出”的前天才菲茨拉杰德,宣称为理想疯狂地奋斗才是值得地活着,而不是珀金斯那样一边陪陪老婆孩子,一边手起刀落屠宰别人的金句。而珀金斯反击说,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养家、帮助别人……
“活着的意义是,看着另一个人的双眼,感受他的心痛”。
当托马斯·沃尔夫在还叫的手稿里写:“……a stone, a leaf, an unfound door; of a stone, a leaf, a door. And of all the forgotten faces.”珀金斯感受到了他的心痛。还有其他写作者在文字中流露出来的疼痛都使他怜惜感怀,并希望与读者分享。
也因此他更易接受生活落魄的作者,和有自传色彩的文字,并会因为担心海明威妒忌而拒绝成为福克纳的编辑。
卡佛在回忆录中说:我为什么不写长的?我是没办法,两个孩子天天在那儿哭,闹腾得我受不了,我是没办法在这种哭喊中长篇大论的。
而读者恰为了这种简短而疯狂。
有趣的是,从这个意义上,或许不必再区分“真实”的卡佛和“被塑造”的卡佛。那被孩子哭闹得写不了长篇的卡佛、被编辑兼朋友专制地删除重写的卡佛,和最终为世人认知的卡佛——可以构成一个完整整体。
我们为之疯狂的,是在极简的表面露出之下,一个人被生活的无奈所逼迫,而吞入腹中的全部的沉默。
或许每个普通人都活在自身的心痛中。天才的作者写出了这种心痛。天才的编辑发现天才所写的心痛,把那些文字出版成书。最后读者又从书中看到了自己的心痛。
若一个人能对从另一介质(一本书也好,另一个人也好)中出现的心痛,有所体认,那么就应当能算是活过的。
比亚兹莱26岁离世。毫无疑问,他是一位罕有的天才,19岁时就被英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爱德华·伯恩-琼斯爵士夸赞为“毫无疑问是个有天赋的人”;被法国画家夏凡纳称为“一位绘出惊人杰作的英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