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通过《惊梦》和《寻梦》中这样细致的描写,你看到了什么?
答:汤显祖和在他之后那么多戏文的读者、曲子的唱者、听者、戏的演者、观者于无意识中共同构建的一种对性和生命(生死)的感知。或者说是假杜丽娘而构建的一种对性和生命(生死)的感知。
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有的两种感知:自己梦中性伴的感知与自己的感知——杜丽娘在《寻梦》中说“强我欢会”。如果杜丽娘是“被动”的,谁是“主动”?作为梦中性伴的柳梦梅并无其人,否则,《牡丹亭》就成了轻松的神话故事,而不是悲喜剧了。《牡丹亭》不是《白雪公主》,《牡丹亭》是有浓厚深重的悲剧色彩的,它的悲剧部分远胜于“大团圆”结局。因此,我以为:“被动”的是人世间(社会中)的杜丽娘,“主动”的是蕴含在杜丽娘体内自然的生命力。
在戏的演者和观者互动中渐成的戏台上花神眼中的性与性交合(按:这是汤显祖笔下没有的,是由众多在今天我们已不知其名的演者和观者创造的),及四百年传唱中听者、观者所感知的性与性交合,都是非常美,或说是极其美的,以至在剧中人所表现出的难以压抑的性冲动面前(“春情难遣”,已到了“淹煎”——如在水中、火中——的地步),听者、观者心灵所感知的却是纠缠在一起的浓烈的美与深度的悲伤,这一切,正源于对性,对人生,对生死和生命的体味和感悟。
杜丽娘和柳梦梅
问:怎么说呢?
答:性是生命的过程。相当多的生物是取有性繁殖的。从同花的雌、雄蕊,到异花、异株,到鱼类体外的精、卵结合,到其他动物的雌雄交合,到上天给了人类丰富的性感受,使性与生殖分离,使情感可以离开肉体的交合而独立存在,使人类可以在性的交合和基于性的爱恋中升华,或是堕落。
《牡丹亭》中,杜丽娘自言“我一生爱好是天然”。“好”,在这里读“上声”,“爱好”是动宾结构。全句释为:我一生热爱那美好的事物是天性使然。
性,表现出人类最激情、最深刻、无可替代的生命体验:是如颠似狂,物我两忘,浴火重生。
性,是生命的本质,人的本质。从中可见精神与肉体,个人与社会,美与丑,生命与死亡;于是,有说:性,可作为研究人类的切入点。
性,又可见生命的过程,生命的短暂,转瞬即逝。
由是,《牡丹亭》写“性”,写人,写生命的最根本处;写“性”的力量,“性”的美好,也写“性”的无奈。当那美好释放已尽(得与不得都在其次),就是死,一切不复存在,或说原本就不存在,但它却能顽强地再生出来。于是,《牡丹亭》写到《离魂》时说:“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又说是:“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杜丽娘终于在月圆时,于泠泠细雨,朦朦月色中离去。杜丽娘死的那么美,那么惨烈,惊天动地,《牡丹亭》成千古绝唱。
因性而情,致由生而死,复由死而生。这就是汤显祖所说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甚至说“死而不可复生者,非情之至也”。
问:你所说的在《牡丹亭》中作为人的根本,作为生命的根本的“性”的美好,表现在哪里?
答:我们看,对杜丽娘来说,性是美好的,于是:梦毕时,“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寻梦时,回味性的交合“美满幽香不可言”。
《寻梦》的点题在[懒画眉]:“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杜丽娘有两次惊觉、警醒:第一,对“美好”的义无反顾的追求,表现在[江儿水]中的“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第二是表现在对生死的感悟——“偶然间,心似缱”——心像是被牵住了:从大梅树梅子累累可爱,悟到了生命周期。——“我杜丽娘死后得葬于此,幸也。”
我觉得《寻梦》比《惊梦》更令人震撼。《惊梦》中梦前的“春情难遣”,梦后的“冷汗粘煎”、“心悠步軃”,对应《寻梦》的“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问:有多少人能有你说的那种对“美好”的体味和感知呢?
答:不多。有这些感觉的人应是有的。感知和认知有区别,体味和感知有层次。感知敏锐的人,愉悦和悲伤都会比不那么敏锐的人多些。情思细腻,感知敏锐,会有很重的,甚至是致命的伤痛。我们看《红楼梦》中的黛玉就是在听到《牡丹亭》的曲文后,从“不觉心动神摇”,到“如醉如痴”,到“心痛神驰”,而她所听到的正是《牡丹亭·惊梦》中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由此深感自己“在幽闺自怜”。
《牡丹亭》连环画
问:人们是因为没有感知,还是由于其他原因对《牡丹亭》另做讲解呢?
答:我想不只是感知问题,把《牡丹亭》解说做“追求爱情”和“反封建”而避讳性的,恐怕另有原因。
回避杜丽娘作梦到底“梦到了什么”和寻梦到底“寻什么”,在特定的时期成为阐释、解说《牡丹亭》的一种“主导”倾向。我前面讲了《牡丹亭》与《白雪公主》不同,在这里还要说《牡丹亭》和写爱情的《西厢记》《玉簪记》不同。《白雪公主》纯情而不涉性,《西厢记》《玉簪记》基于情而涉性,而《牡丹亭》则写因性生情,致由生而死,复由死而生。极力想否定这一点的人的做法有二,一是解释,见于已出版和发表的诸多书籍、文章。二是改词和表演,俞振飞先生曾把《惊梦》两支[山桃红]中的涉性之词全部改掉(把“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改作“我和你手相携,行并肩”,把直接描写性事中插入见红的“逗得个日下胭脂雨上鲜”改作谁也不明白的“逗得个柳眼梅心别样妍”)。梅兰芳先生则改了表演,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他说:
……杜小姐就是属于内心有“难言之隐”的一种。……剧中人既有了这样的心情,于是老派的身段,不论南北,就都要在这一方面着重形容。……唱到“则为俺生小婵娟”一句,她才慢慢地站起来,边唱边做的走出了桌子,这以后就要用身段来加强她的“春困”心情了。等唱到“和春光暗流转”一句,就要把身子靠在桌子边上,从小边转到当中,慢慢往下蹲,蹲了起来,再蹲下去。这样的蹲上两三次,可以说是刻画得最尖锐的一个身段了。这是南北相同的一个老身段,我从前也是照样做的。后来我对它有了改动的企图,……我觉得也太过火一点吧。……杜丽娘的身份是,十足是一位旧社会里的闺阁千金。……到底她是受旧礼教束缚的少女,而这一切又正是一个少女的生理上的自然的要求。我们只能认为这是杜丽娘的一种幻想,绝不是荡妇淫娃非礼的举动。这是少女的“春困”,跟少妇的“思春”是有着相当距离的。似乎不一定要那样露骨地描摹。所以我最后决定,是保留表情部分,冲淡身段部分。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