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中的“六条御息所”守寡后和源氏搞姐弟恋,简直是嫉妒的化身,用“生灵”加害源氏移情别恋的女人们,江户时代把她当作妖怪,她也是漫画“病娇”形象的祖师奶奶。这些区分很专业,不是我想深入的,马马虎虎地统称妖怪。人巴结神,祭神如神在,对妖怪避之惟恐不及。妖令人恐惧,怪令人好奇,人们对于妖怪的态度是又怕又爱,青少年喜欢钻进游乐场的“鬼屋”玩恐怖。把妖怪从可怕变为可笑有趣,妖怪文化变成娱乐文化,更加商品化,宫崎骏们的动漫大大地赚钱。
《晓斋百鬼画谈》开头的场面是夜雨潇潇,镜头转入室内,只见一烛高擎,黑衣人张大了嘴作势,周围的人或听得入神,或惊恐欲逃,这是在讲鬼故事。江户年间“说话”变成讲故事,叫“百物语怪谈会”。入夜,人们凑到一处开故事会,点亮一百根灯芯,讲一个故事熄灭一根灯芯,都熄灭了,鬼就趁黑暗出来了。这个开场也画有一个人爬去拔灯芯,或许还负责在节骨眼上惊呼怪叫。怪谈会起初是用来试武士的胆量。把这些吓人的故事编成书,出版了不少“百物语怪谈集”。毕竟都怕鬼,顶多讲到九十九为止,不给鬼出来的机会。
妖怪见不得阳光,所以要“夜行”。黑暗是妖怪存在并活跃的环境条件。现代城市的明亮使妖怪无藏身之处,与农村的妖怪相比,城市妖怪更带有科幻性,可能相信 UFO ,不信狐狸精。文明与科学消灭不了妖怪,它们仍活在城市传说与虚构作品中,供人娱乐想象力。城市妖怪现象似乎较少民俗性,更多是心理的。城市也自有暗处,譬如学校体育馆、地下停车场、医院停尸房。
光天化日之下的妖怪,那就是变形金刚吧。安全但不安心,心里就会有莫名的恐惧,东京女知事仿佛用这种心理把搬迁水产市场妖怪化。荫翳虽然有幽玄之美,却也带了鬼气,令人忐忑,恰如能剧的假面。《晓斋百鬼画谈》最后一幕是太阳出来了,妖怪们溃逃。真珠庵《百鬼夜行绘卷》结尾也是太阳压顶,群怪逃散。
大德寺真珠庵所藏《百鬼夜行卷》(部分,传为室町时代土佐光信所做 )
大德寺枯山水(图/库索)
日本人喜爱妖怪。妖怪在宫泽贤治的笔下变成童话,在泉镜花的笔下变成幻想文学,在一些作家的笔下甚而变成科幻。陋巷出身与身处知识人世界的乖离造成芥川龙之介人生观的虚无,而江户时代的怪谈趣味在他笔下表现为神秘、怪异、超现实。村上春树的小说里不也是鬼影憧憧么?
当代日本人心目中的妖怪形象有过去遗留的,相当多则是从小看漫画,被漫画家水木茂画在了心上。宫崎骏的妖怪基本是创新,富有人性,相比之下,水木茂继承传统,进而画出了妖怪的“妖怪学”面目。
妖怪学是明治年间井上圆了首倡。这位“妖怪博士”到各地考察妖怪现象,撰著《妖怪学讲义》,似乎不少人误解,以为他大慈大悲,拥护并保护妖怪们,却原来井上的本色是哲学家、教育家,说“诸学之基础在哲学”,创立东洋大学的前身哲学馆,在日本近代化进程中破除迷信,动用科学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和他并肩战斗的是近代医学,否定并消灭幻觉、幻听以及妄想所产生的妖怪。
还有一位史学家江马务,以服装为中心研究风俗,也研究日本人心中的妖怪正体,著有《日本妖怪变化史》。岂止妖怪不存在,他认为议论其存不存在也是多余。
井上圆了、江马务的言说激发柳田国男也致力于妖怪研究。仿佛与井上妖怪学对抗,他不把妖怪当作迷信,不以消灭为前提,从民俗学的角度探究日常生活中相信的妖怪及其社会背景、妖怪信仰的传承与演变、对精神生活及社会生活的影响等。
柳田国男的妖怪研究集成《妖怪谈义》一书,后世研究者基本沿着他的路子走,乃至可以说柳田国男真正是所谓妖怪学的起点。经济大发展,上世纪80年代以来人们像乡愁一般对妖怪又发生兴趣,逐渐形成妖怪热。民俗学、社会学、民间文学、宗教学等研究领域都把它列为一个小课题。
科学进步到今天,用破除迷信来反对妖怪似未免小题大做。好像“妖怪学”也被我们随手拿了来,但实际上日本至今未形成这么一门学问,正如日本有出版学会,却并没有作为学问的出版学。 1995 年以水木茂为首的圈子成立了一个“世界妖怪协会”,有搞博物学的荒俣宏,写小说的京极夏彦,不过是同好之集罢了。
妖怪有两类,一类是农村或城市的民间传说,属于活见鬼,一类是文学和艺术的创作,再可怕的妖怪也是美。水木茂在《妖怪画谈》后记中写道:“柳田国男他们的东西有魅力,非常有意思,但没有形,所以我全都创作了。”水木茂充分利用民俗学资料的采集与研究,将其成果视觉化,有形有色,千奇百怪,但归根结底是他的想象,画出了他认为是妖怪的模样。
2014 年水木茂出版《定本日本妖怪大全》,收录八百九十五幅妖怪画,图文并茂,每图都附有解说。从 1966 年算起,画鬼五十年,用他的话来说,此书厚得可以当枕头。这是一部妖怪图鉴,“千”鬼夜行。
《日本妖怪大全 决定版》,水木茂著。讲谈社,2014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