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50年代到敦煌作过考察,时间虽短,感触很深。我读前人调寄《忆秦娥》莫高窟词:
深秋日,冷然照见沙洲曲。沙洲曲,一灯明帐,几声羌笛。
莲台打坐三危壁,佛光时现莫高窟。莫高窟,飞天成阵,散花如雪。
这是一首浪漫的原始牧歌,充满神秘的异域情调。一时我联想起张大千早年所作《天女散花图》自题《三姝媚》:
“天风吹不断,若娇红飘堕,愁沾怨瑟。云裳拥翠骈,无奈凤恬鸾懒。月娣相逢,曾记得霞绡轻剪。病起维摩烦恼,依然鬓丝羞晚。谁念春光回换,叹几度随潮,泪痕同散。一塌枯禅,任世间儿女,梦葱魂倩。触处花空环佩香,歌尘栖遍。尽有情缘弹指余香未浣”。
张大千这首词,“浓情艳想着意雕”,十足的罗曼蒂克。作《天女散花图》可能是他读佛经,看过梅兰芳“天女散花”的舞台表演有感而撰写的。把张大千这首《三姝媚》与前面的《忆秦娥》对照来读,彼此呼应,相映成趣。40年代初,张大千在敦煌写诗作画,面对天女,下榻维摩,唱经诵呗,超然出尘。张大千如果真的如此,也并不奇怪。然而张大千偏偏选择“歌女”为作画的题材,以寄托,这就发人深省。张大千思想的转变,当然与抗战时局密切相关。莫高窟,鸣沙山,称洞天福地,却做不得避乱桃源。张大千北上敦煌是为了学习,并非逃难,更不是来欣赏塞上风光,他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他在敦煌足有三年,学习工作紧迫,生活困苦万状。听说每天吃水是从40公里外用牲口驮的。因为莫高窟一带只有苦泉,没有可供饮用的淡水。我这回来敦煌时间很短,确有深切的体会,用苦水烧菜实在难咽,我只好多加茶叶,哪知越加越咸越苦。同来的伙伴都显出难色,而我只能用空话慰解:“深入三危地,精诚石室开。莫嫌泉水苦,活过唐僧来。”又在《咏啄木鸟》诗中说“自甘为啄木,乐此不知疲。”来敦煌不过几天光景,苦水吞在肚里,感到难熬,吟《啄木鸟》诗与其说是在浪漫地夸张自己,不如说其是美丽的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