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中国动画电影中的孙悟空形象,我们从最基本的身体层面出发,探究其面部表情(expressions)对于“历史”的表达功能(express),进而延伸至精神层面的成长。也只有在精神成长的意义上,才可讨论主体的形构过程。这里的成长具有双重意味,既是生理学上的长大成人,也是人对“历史时间”的认知与把握,是历史本质的生长过程。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在解读“成长小说”时提到了这一点:“在诸如《巨人传》《痴儿历险记》《威廉·麦斯特》这类小说中,人的成长带有另一种性质。这已不是他的私事。他与世界一同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在两个时代的交叉处,处在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是寓于他身上,通过他完成的。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型的人。这里所谈的正是新人的成长问题。”可见,“人在历史中成长”是巴赫金对“成长小说”的最基本定义,这将引领我们对孙悟空的成长进行再思考:孙悟空的故事本体虽不是历史,但其行为逻辑在隐喻层面不断重构着历史。
《大闹天宫》的第一句台词即是孙悟空在花果山喊出的——“孩儿们,操练起来!”随后,画面转入猴子猴孙挥舞兵器组成的军事武装方阵,传达出“保家卫国”的民族—国家意识形态。这个开头为全片奠定了一种基调:“花果山”就是隐喻的中国。后来,以巨灵神为代表的天兵天将进犯,孙悟空率领猴儿们以“敌大我小、敌进我退”的“游击战”模式保卫了家园,这无疑是对社会主义革命历史的回溯。而当天庭试图招安孙悟空时,他却质问:“谁要他封?”如此,我们又正面遭遇了社会主义中国的国际处境,即“承认的政治”——花果山对天庭的拒绝正是20世纪60年代社会主义中国的国际姿态,它身处“冷战”的社会主义阵营,被资本主义阵营孤立,却又试图挣脱社会主义苏联的大国霸权,它决绝地坚持自身的独特性,并以之挑战世界体系。正是从《大闹天宫》开始,创作者开始有意识地将孙悟空与中国同构。到了80年代初,《金猴降妖》里的花果山却呈现出别样意味。孙悟空被唐僧驱逐后,孤身回到花果山,他发现曾经枝繁叶茂的故乡竟成了焦土,于是召唤风雨雷电,让花果山重添绿色。诚然,这一节奏明快的抒情段落是《金猴降妖》的艺术再造,创作者以一种百废待兴的叙事修辞回应了“文革”后的中国社会心态:过去十年的震荡历史,正如花果山的满目疮痍,中国唯有在历史的废墟之上重新出发。
因此,孙悟空身体的发育正隐喻着中国历史的成长。正由于孙悟空在历史叙述结构中占据了民族主体位置,他在大银幕上的每一次重现,也就必须行使询唤观影者民族身份认同的功能。有趣的是,自我总是通过“他者”而得到认知的,任何民族主体身份的获得,都必须借助对“他者”的想象与再造。于是,孙悟空在动画电影中试图对抗的“反派”,也就折射出中国的主体位置与观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