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
莎士比亚笔下有两部悲剧，戏中的男男女女爱得死去活来，那炽热如烈火的爱，熊熊燃烧，最后烧死的，都是相爱的男女主人公，这两部戏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和《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后者的一部电影版可能比戏剧更出名，那就是《埃及艳后》。同样义无反顾的爱，撞破一切家族、社会、政治、军事的藩篱，男女主人公就是心心相向，就是要在一起；同样撕心裂肺的诀别，生虽不同时，死要在一起，在悲情之上更蒙了一层决绝的壮烈。两出悲剧，两对恋人，让古往今来多少人感叹唏嘘。
当然，离我们更近一些的，恐怕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十四五岁少年的纯情燃放，在上几代人眼中还嫌“早熟早恋”，可现在，恋爱的甜美与失恋的苦痛，对我们与那两位永世恋人几乎同龄的孩子而言，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经验。纯情跳荡、变幻莫测的情感，置家族仇亲友恨而不顾的任性，生死抉择关头的淡定，总有一款能拨动当代热恋少年的心弦。其实，罗密欧在溜进仇家的假面舞会时是有一位女友的，但我们很少能指责罗密欧的见异思迁。无论被他劈腿的那位罗萨琳姑娘如何委屈，无论她与后来的朱丽叶在方方面面如何比较，爱的冲动选择本来就说不清楚，即使朱丽叶在罗密欧眼里是唯一的太阳，她在旁人眼里也未必如此，但这关旁人什么事呢？不是连那位神父事后也草草责备几句之后屁颠颠地为罗密欧张罗起婚事了吗？罗密欧在舞会上对朱丽叶一见倾情，视觉动物本能毕现，两人隔着舞会面具调情，男孩的索吻和女孩的欲迎还休，在莎士比亚那一段十四行诗风格的对答台词中表达得淋漓尽致，特别是最后两行中朱丽叶的“圣人不动，尽管他已经应允”和罗密欧的“那就别动，让我来领取神圣的恩典”，把男孩儿的荷尔蒙冲动与女孩子家的矜持小心思写到了极点。此后，一吻定情，两人的爱从此走上不归路。真诚的冲动，实属天性，旁人真的管不得许多，也管不了的。
曾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粉丝愤愤不平地质问：如此感天动地的纯情悲剧，为何总进不了莎翁“四大悲剧”的殿堂?难道只有帝王将相的死才能跨过那道门槛吗？倒也未必。悲剧按照亚里士多德的定义，是“高贵者因内在缺陷而跌落”，说白了，是品行或地位高尚之人，因自己性格的缺点而导致悲剧，因此，悲剧拷问的是人性人心，悲剧的根源在我们自己，而非外力。对罗密欧与朱丽叶而言，无论他们的爱有多纯真，无论他们的死有多感人，他们听从内心并没有错，而撕开了那有价值的东西（借鲁迅的悲剧定义）的，是命，是那无形无影、看不见够不着的东西，超越了他们以及所有人类的控制范围。于是，他们的悲剧是不幸，这一点，莎士比亚在戏一开始就用“一对冲了星运的情人”一语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不是吗，那么多的意外，怎么偏偏都赶到一块儿了：给罗密欧送信的人出不了城，罗密欧赶到朱丽叶家族墓穴里时那姑娘药性未过，神父算好朱丽叶苏醒的时间赶过去，却发现已经太迟。一切的一切归到源头，就是人算不过天算，而那些信息不畅，放在今天，恐怕都不是个事：不就是该送的信没有送到吗？发个微信什么都解决了。当然这是玩笑话，除非你受不了两位恋人这么死去，想把这部戏改成让人一惊一乍的喜剧。回到话题：拷问自身的悲剧，能引发我们的同情与反思，而来自命运的悲剧，我们只能一声叹息了。
相比之下，《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似乎更接近经典的悲剧定义，因为这两人的毁灭，多少有些咎由自取的味道。常有人感叹，两人的炽热爱情超越了政治和地位考量，面对毁灭同样的义无反顾。不过，大概是那部《埃及艳后》太深入人心了，女主角妖艳的异域风采、男主角的雄伟刚烈，让人以为莎翁的戏也无非如此。可是细读文本毁三观：作为罗马帝国三大支柱之一的安东尼，明明妻室在家，却在为国征战时移情别恋，还不知道是不是那女王为保护国土而施的美人计。后来即使妻子病故，续弦的也是另一大支柱凯撒的妹妹，明摆着的政治婚姻。这样的婚外虐恋，最终造成国内混战，稳定不再，安东尼于政治于道德，似乎都很难说得过去。悲剧倒的确是悲剧了：个人性格上的弱点，导致个人毁灭，国家政制也跟着遭殃。是不是太任性了点？
说到任性，艳后克利奥帕特拉也的确相当的任性，几乎到了集“作”之大成的地步了。仗着自己的妖冶魅惑，管他什么政治和战争，统统得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得不承认莎士比亚写活了“作女”的本事：躺在埃及艳后怀中的安东尼得知国有内乱和妻子死讯，向艳后告假离开，说那对后者应该是个好消息了，没想到艳后一句酸不溜溜的“她死了你是这个样子，将来我死了，我也推想得到你会怎样对待我”，把安东尼噎得半晌回不出话。再看她得知安东尼娶了凯撒的妹妹后，对探子的那一番细细询问，直到听说那女人原来是寡妇，而且相貌平平，方才的妒意竟消了大半，一句“那女人简直算不得什么”，显露出她对自己美貌与对安东尼的魅惑力具有完全的信心，道德法律诸事，好像都不在她的话下。事实上，戏台上的这位，哪怕不是埃及女王，而是芸芸女子中的一个，我们一定可以在自己的周围遇见或听说过，莎士比亚将生活融入剧本演上舞台的本事，真的好生了得。
安东尼有一点还是值得称道的：尽管他一阵痛骂中把关键一战溃败的责任归到克利奥帕特拉头上，免不了陷进“女人误国”的老套，但当得知艳后为此死去，他没顾得上确认消息真假，立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只求临死将嘴唇最后一次贴在克利奥帕特拉的唇上。这样的爱，的确是荡气回肠，刻骨铭心，两人也只有用一死来跨越人世的政治纷争和社会伦理刻下的鸿沟，到另一个世界里去永浴爱河了。在视死如归这一点上，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有共同之处的，而这两部戏的悲剧主人公所表现出的敢爱敢恨，敢生敢死，只听从内心召唤，不考虑外来的一切，无论金钱地位、权势政治，这样的爱，这样的恋人，现在恐怕不大好找了。正因为如此，莎士比亚这两部戏的意义还在，一定还能激发起我们内心属于本能本性的那一阵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