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沉默同样是一种与声音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温妮的语言本质也是沉默的,她的喋喋不休,没有目的的行动完全是闭锁式而向内收缩的,她并不真的需要威利回应她,只要知道他在自己的声波范围之内,即使没有在听也很令人满足。人与人的隔膜已经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悲剧感就这样从颇具喜感的人物行动里缓缓渗透而出。
在这部两幕戏里,实际只有一个场景,是单一场景的递进。舞台上,原剧本中枯焦草地的土丘四周被添加了一圈下水道井盖,环境的禁锢感即刻显露出来。幕间暗场时,许多嘈杂的声音一同响起——刷牙声、翻包声,还有各种物件碰撞的叮叮当当,仿佛许多被压缩的日子奏起的交响曲,而带来一种连贯感。
从第一幕到第二幕,困住温妮的土丘从腰涨到了脖子,她甚至没有办法再兴致勃勃地翻她的包,乐观的心态无法阻止环境对人的吞噬和异化。在这里,导演使用了一个技巧,她逐渐提高闹铃响起的频率,划伤不安的空气并加速时间的流逝,人物在情感趋于平滑之时又突然爆发出几声尖叫,犹如旷野呼告,情感交流的强烈渴望在临近剧终时达到了极致。
贝克特首先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戏剧家,他擅长用形象直接给予刺激。导演也是特意选择了一水儿红色的道具,演员则身着土黄色的碎花连衣裙,从视觉上就给人一种被环境(沙漠)同化之感。此外,那把红伞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第一幕中自燃毁坏的伞在第二幕里又重新从土里“生长”出来,线性的时间被扭曲,成为一种可溯回的介质,现实的光束通过其间并发生梦的折射。烧掉的伞会回来,扔掉的镜子也会回来,一切都不会改变,日子像垃圾堆,无用的东西越来越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仍旧什么都不会改变。仅仅一把伞,人类荒诞的处境一览无余。有时候只需一个细节,剧作家的水平立见高下。
戏剧结尾时,一直躺在土堆里的威利终于爬出来了,他吃力地爬向妻子温妮,又一次次跌落下来。最后的落幕时分,戏剧就定格在威利趴在地上,望向温妮并伸出手的一刻,而温妮悠然地唱起一首曲子,歌声里盛满了昔日的爱和温柔。能够看见你、同你说话的日子就是最美好的日子,但愿这朴素的心愿,在今天不会变成一种奢望。
摄影/王昊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