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奥赛罗而言,“眼见不实”有内外两个原因:外因自然是伊阿古的奸诈设局,内心则是他自己的心魔。伊阿古的设局恰到好处,每一局都将奥赛罗安置在可以亲眼看见视线内事实、却始终看不见视线外事实的地方,而奥赛罗自己的心魔,则使他坚信自己看见的局部现象就是事实。这恰好应验了心理学上的一条观测结果:人们倾向于相信自己因信仰或猜忌愿意相信的东西。麦克白是这样,只相信女巫预言他要获得王位,却不(愿)相信女巫预言他的后代无法坐上王位,麦克白的心魔是野心;奥赛罗也是这样,只相信伊阿古关于凯西奥不忠、苔丝德梦娜不贞的谗言,将亲眼目睹的所有“事实”(其实只是被设定的现象)都认作是妻子出轨的证明,他的心魔则是“卑微情结”。不过,奥赛罗的悲剧似乎更接近古希腊经典悲剧《俄狄浦斯王》所传达的那个“悲剧反讽”:人越是自以为在逃离危险,他往往正冲着那危险而去。这是古代哲思对人之命运的悲观思考,到了莎士比亚手里,也成了对文艺复兴时代人乃天地灵长、无所不能的观念的一种拷问:人啊人,恐怕远没有那么万能吧。
尽管当代人焦虑更多,提防心魔作祟十分迫切,然而若能时刻意识到“眼见未必是实”,甚至“眼见多半为虚”,可能更加有意义了。奥赛罗和我们所有人一样,相信自己的感官,这似乎没错,但悲剧在于,他不明白即使在没有心魔干扰的情况下,人本身也是有限的个体,根本无法看见整头大象,能掌握的只是象牙、长鼻、粗腿、短尾。当今的人们,面对充斥各种自媒体他媒体微信公号的信息,即使没有各种各样的心魔,忘记了那些信息多少是选择性忽略的结果,忘记了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出自心怀各种利益诉求的推手,忘记了那些图像都经过取景、拼贴、P图等等数道工序,只见自己想见的,只听自己愿听的,现实与虚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及到见了真人真相,逃走的逃走,崩溃的崩溃,虽不至于人人跌进奥赛罗的悲剧泥坑,大大小小的亏恐怕要吃上不少的。这样想来,我们离奥赛罗的悲剧恐怕还真的不那么很远,而这样的《奥赛罗》,依然诠释着莎士比亚“属于世世代代”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