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六月六日还做一件事:吃馄饨。这倒是一项比“洗晒”有历史得多的六月习俗,《荆楚岁时记》中说“六月伏日,并作汤饼,名为辟恶”,并指出这个“伏日汤饼”自三国魏时期就已有之。“饼”在古代是面食的总称,“汤饼”则类似于今天的面片儿汤。馄饨是用薄面皮包馅儿,也可以视为“汤饼”的一种演变形式。
江南地区六月六吃馄饨的习俗一直延续,老一辈的人会告诉你:六月六家家吃馄饨,连乡下人都一早赶进城里买馄饨皮子,所以那一天摊子上的馄饨皮子不怕你不买,都做得跟面饼一般厚呢!而在笔者想来,除了“汤饼辟恶”,或许这起伏于热汤里的馄饨,与洗澡沐浴有着形象上的相似与象征意义的关联。所以不管是吃,还是洗,甚至不管是洗的是猫狗还是人,都是为了祝愿一个平安而健康的夏天。
沐浴仪式:“洁净”的意义
总的来说,六月六是一个理解起来不会觉得过于深奥的节日。不管是洗还是晒,都是从夏日的气候特点出发,所进行的兼具实用性与仪式性的卫生保健活动。“沐浴”,其古意是濯发为沐、澡身为浴。考虑到沐浴活动在中国传统节日仪式中强烈的存在感——比如三月三的祓禊沐浴,五月五的兰汤沐浴,以及六月六,还有《荆楚岁时记》中记载的十二月初八腊日的沐浴等等——不禁想问:沐浴除了清洁身体的卫生目的,还具有怎样的文化本质呢?
“清洁/卫生”与“洁净”,并不相同。台湾人类学家李亦园认为其区分在于:“卫生”属于技术层面,“洁净”属于主观层面。身体的沐浴,从技术层面来说是消除致病生物、保持清洁与健康;而在主观层面,就可以看到特定文化与社会中“洁净”观念的内涵与外延。中国传统节日中的沐浴,一般来说,其巫术/仪式意义都是“辟恶”(以及“除秽”、“祛毒”、“转除罪瘴”、“祓除不祥”等一系列同义近义词)。与“洁净”相对的“污秽”,在古人看来是灾祸的来源,洁净身体以禳灾,这是在作为特殊时间节点的节日之中,“洁净”所秉持的神圣意义。
清洁过的身体获得了“洁净”的神圣性,因此洁净身体之事也见于人生礼仪和其他一些礼法礼制之中。比如小孩子出生三日“洗三朝”,是为洗去“前世”带来的污秽,使其今生平安吉祥。还有结婚时的新人沐浴,以及丧礼中让死者洁净返本的沐浴仪式。或者是中国古人“做大事”前的沐浴,如行祭祀大礼前的斋戒沐浴,朝见天子前的沐浴洁身。也有特殊的时间不得沐浴,如服丧期间“居丧毁慕,三年不澡沐”。从这些礼俗来看,我们不得不将沐浴视为一种通过性的仪式,它是从一种境地向另一种境地过渡的“阈限”状态,它与节日或人生礼仪在时间上的过渡性本质相合,因而频繁出现于其中。
以象征人类学见长的美籍日裔人类学家大贯惠美子,在研究日本的洁净观念时,将上述逻辑阐释得更清晰。日本人以注重清洁的国民习性以及“沐浴文化”而闻名,大贯在其著作Illness and Culture in Contemporary Japan(《当代日本的疾病与文化》)中,称日本人的“洁净”有着外与内、日与夜、疾病(或女性经期)等特殊状态与日常状态的分野。传统来说,日本人是每天晚上睡觉前洗澡,洗去白天从外面带来的“不洁”,以进入晚上在家的“洁净”时间。人生病了(如感冒),女性经期了,都是不可以洗澡的,直到疾病康复或经期结束,当事人才从“不洁”的状态中脱离,可通过恢复日常的洗澡,回到“洁净与正常”(clean and normal)的状态中来。在时间、空间、生命状态的跨越上,沐浴仪式都是一个过渡性的标记。所以,大贯总结道:“沐浴对于日本人来说,远非只是清洁身体这么简单,它具有象征性洁净的功能。”
而在此之上,如果我们做进一步的衍生,对玛丽·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理论中“洁净是合于秩序、而不洁/污染反之”的定义进行思考,就更能够理解清洁仪式对人的意义了——在日常与非日常、洁净与被污染、有序和脱序之间转换循环,便是我们的人生。
我们最不懂的东西,往往是那些我们日常为之而熟视无睹的东西,比如沐浴,比如沐浴用的水。因为科学与技术的发现,水在当代似乎变成了一种付费与工业化的产品,沐浴亦然。不过沐浴不只是卫生与健康的科学,它还包含了信仰、礼仪、民俗、审美等诸多意义,停留在我们的身上,互相渗透,使得我们的记忆中沐浴的象征性,不会那么轻易地被抹去。这就是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古贝尔(Pierre Goubert)说的:“卫生学的种种依据看中的仅是科学,但是,水的附加物和清洁的准则属于文化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