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台本“仿王叔明为周大酉”条
澎湃新闻:手稿本的出现能解决哪些问题?
凌利中:我本身对“四王”也一直有兴趣,有一定的积累。十多年前发现这部手稿时,我就知道早晚要做整理出版这项工作,所以对王原祁以及“四王”的资料,也有比较长时间的关注。
对手稿做笺释,尽管它是一条条的画论,貌似信息量不大,但每一条背后的信息需要大量的积累,否则就不知道他这条简洁的画论到底在讲什么。
首先,王原祁的传世作品是我一直在关注的。他的早期理论不是很多,到了中年以后,通过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所以在艺术成熟期以后,王原祁非常关注理论的总结。在做手稿笺释的工作时,我尤其关注手稿创作的1713、1714年间他创作的作品。
事实上,目前传世作于这两年间的作品,尤其是手稿里面被用来题写的画作,一般都是精品。但是,也不是每一条画论所对应的画作都还传世,实际上手稿里题画的作品目前就只找到5件。《麓台题画稿》里涉及的画作有8件传世。
手稿本的面世,很有价值、很重要的一方面,在于其对鉴定的作用。遇到一件作品,研究者一般会关注它的著录情况,最好能对得上,但实际上不一致的情况较为常见。
比如《题画手稿》中的画论,见于数件传世作品之上。然而发现,作品上的文字与麓台本、司农本有数处不同,有的甚至差异较大。
倘若不明其中缘由,就会怀疑著录与作品的关系:著录记载的是否是这一件?进而怀疑此画的真伪。这就涉及到一个书画鉴定的方法论问题,即著录和实物不一致,能不能否定这张画?实际情形是,通过与手稿比对,发现作品上的题跋准确无误。由此可见,此时的著录仅仅是辅助依据,无法一锤定音。
一方面找到传世作品,更能理解手稿,所以我收集这方面资料很重视;另一方面,手稿又指出原来几个书稿版本的问题。最后,通过与手稿比对,作品题跋有助于正确地释读手稿。有些文字大概是王原祁书写时墨色过于干枯,王氏本人是知道的,所以题画时候一并誊写,但题画稿的抄录者不明就里,产生了误读。因此,发生著录和画作文字内容有差异的情形时,不能作为否定作品真伪的主要依据。
但是,著录对上了,这件画作是不是一定就是真迹呢?结论是不一定。还是要回到画作本身,此时,手稿书法就发挥了鉴定比对的重要作用,这才是判断真伪的主要依据,所以也不能惟著录论。
类似的情形,上博也藏有一件王原祁的山水图轴,题跋字句完全正确,但书法功力大相径庭。按理,两篇相同的文字几乎写于同一天,即先拟写手稿,再誊写于画轴,风格与功力应当一致。所看到的是,画作题跋过于规整呆板,模仿痕迹明显,而题画稿则用笔使转自如、墨韵流畅,各种变化丰富耐看。两相对比,高下立判,明显出自不同人之手。虽然画作题跋内容比之麓台本、司农本更准确,但在书法题跋上,还是露了马脚。
我们或许可以推理,确实另有一件真迹是这件有问题画作的母本,因为它上面题跋的内容比司农本、麓台本还准确,说明它是有依据的。因此,赝品亦非毫无价值,倘使文献失载,此时赝品所记录的文字内容,因为其真实性,还是可以补充史料之不足。
我在梳理手稿时发现的另外一条规律是,王原祁每一条精心构思的画论,一般只题于一个地方,如果出现两件作品上面题写的内容一样的情况,一般都有真伪问题。比如跋于辽宁省博物馆《西岭云霞图》卷“画法莫备于宋”一条,又见于广东省博物馆的《仿大痴山水图》轴,广东省博那张,以前老先生们就已经认为不对了,现在运用新总结出来的规律,与其他证据结合,基本上可以得到明确结论了。
这个手稿公布后,因为是全新材料,且之前也不大有那么多王原祁的书法集中在一起,这为推动王原祁乃至四王研究,解决学术问题提供了诸多可能性,其中最首要、最直接的,就是可以用于判断相关传世作品的真伪。
王原祁手稿“仿大痴设色山水长卷”
澎湃新闻:为手稿本做笺释,需要哪些方面的资料积累?
凌利中:为了做笺释,我收集的材料除了王原祁的传世作品和有关他的文献之外,对“四王”中的其他三位及其王氏家族的资料也多方积累,甚至包括董其昌乃至古代书画史的有关资料的收集也一视同仁,努力做到厚积薄发。
正好,我的研究本来就对董其昌、对“四王”都多有涉及,所以对王原祁个人的、周边的、纵向、横向等多方面材料有过大量收集,前后花了比较大的功夫,最后才做得出这部笺释。
当然,这本书与一般书画类的书还有点不一样,它是介于古籍文献和书画类之间。它里边到处会碰到一些书画真伪方面的问题,所以不太好写。而且,王氏画论往往会涉及到多个事件、多个背景、多个角度,相关资料基本上都要比较齐全,笺释并不容易。例如,王原祁的某一条题画稿涉及到与王翚的交往,两人在哪个时间段有相处,然后他们会一起在哪一个收藏家家里看过哪一件作品?这就需要比较广泛的资料积累,甚至对王翚本人的生平与作品也要做到了如指掌,才有可能对这条画论涉及的那个点有所认识,将其前因后果进行梳理,最后判断这一条是何年何时哪个情景下撰写的。
再如,王原祁画论中屡屡提到受“江南小景”创立者——北宋惠崇《江南春(微博)图》卷的影响,那么这件为倪瓒、文徵明、董其昌等视为惠崇真迹的画史名作是否还在人间呢?经过考证,此名品正是现藏故宫博物院、现定名北宋佚名的《溪山春晓图》卷,因历代鉴藏家的不同定名,造成这件画史赫赫名迹似乎已从人间消失的假象。此则画论笺释的篇幅将近万字,涉及的资料也明显溢出四王之外了。
除了对鉴定和对“四王”的交友的研究之外,其手稿对研究王原祁的鉴藏也很有帮助,以前王原祁看过哪些书画的情况还是比较模糊的,很多之前并不确凿的线索在这份手稿整理出来之后就比较明确了。
近年来“四王”也是一个热点,在现有的材料上再要有突破大家也都觉得比较难了。那么,如今我们把1844年和1934年的两部材料有所更新,相信将会推动王原祁和“四王”的研究。手稿本透露出了比麓台本与司农本两部出版物更丰富的信息,其中甚至有一些非常非常重要的信息,为有关王原祁的研究课题打开了一扇小门。限于篇幅,本书中较多笺释文字只是点到为止,可化开来的学术点很多,包括代笔问题等等。
王原祁手稿“倪黄墨法朱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