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以来,随着中国人口的增长,生存竞争愈益激烈,许多人治生乏术,便退而溷迹于科场,以读书人自居,躲避残酷的社会现实。于是,社会上出现了大批“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人”(龚自珍语)。这些人其实既对读书毫无兴趣,也没有能力通过自身的努力科举及第。此类群体充斥于整个社会,遂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怪诞现象。对此,潘国顺有一则《蒙童诗》曰:
夜痴,桃源人,不详其姓。以其性嗜书,又不喜其日间披吟,往往于玉漏频催时,独居一室,则翻阅握管,尝达天晓,故人谓之日夜颠倒,名其名曰“夜痴”。又绰其号曰“夜古董”、“书呆子”,以其自言:三日不读书,言语无味。生平落落,多愁善病,尝以《劝学诗》改之曰:孤子重不豪,药垆教尔曹;万般皆夭品,唯有短命高。……其人洒落,如此可见已!
《蒙童诗》一则被编在《扫愁帚笔谈》一书的前部,紧随在被当作全书凡例说明的《剖白》之后,可见潘国顺对这一故事极为重视。而由前揭的描摹来看,“夜痴”实在是个病态的书呆子,但却为潘氏所激赏。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从此人的身上,实际上也可以看到潘国顺本人的影子。当时,在徽州社会出现了一大批既不甘心从事训蒙,又不能务农经商的读书人。这批人读过四书五经,自视甚高,但在现实生活中却处处碰壁。笼罩在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迷雾,只能以一个“愁”字当之。此种状态,在潘国顺的《扫愁帚笔谈》中随处可见。如他在《扫愁帚笔谈丛录自叙》末了,即署作:“乙未冬夜愁来时,酒兵克之,获享坦然,于一豆灯下,乃独坐居也,时已三漏矣。”“乙未”即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是时,潘国顺已三十二岁。根据张仲礼先生的研究,在清代,考中生员者年纪最小的是十六岁,一般多在二十一到二十五岁之间。此后,考中举人的年纪平均是在三十岁。而潘国顺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竟然连秀才都不是,心中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只能时时以酒浇愁,所作的随笔,亦以“扫愁”为其中心议题。
不过,潘国顺在他的文字中,总是刻意表现出一种豁达的生存状态:
了俗山人天性慈祥,素行忠恕,虽因贫困而为委吏,常有动止,丝毫不离准绳,未稍随流俗,浮沉世海也。甚至枵腹从事,亦必拘守大道。每获微赀,不使冻馁,且曰:此享天之福也,吾须体上天喜善之德。故其友弟时讥诮之,谓其何迂之甚云。
“山人”本是传统时代的诗人谒客,潘国顺自号“了俗山人”,藉此标榜自己的潇洒自在。他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悠闲地信笔涂写,抒发内心的情感。在书中,他更是处心积虑地时时表现出悠然自得的生存状态。如《戊申偶志》就这样写道:
吾家当春夏之交,苍鲜盈阶,草木际天,门无剥喙,竹影参差,禽鸟幽鸣,晨对东山,见一片红霞,日光渐发,不胜精神为之一爽!朗读太史公书以浇垒块,缓步陌阡,望荒城而去。日薄西山,偶得闲钱,沽酒痛饮,循循安步,望山径而返于荒村蔓草间,偕山妻弱女,坐石榻,食菜羹,啜苦茗而已。
“戊申”亦即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潘国顺自号“倚南窗主人”,他的书斋倚南窗,即模仿陶靖节之“倚南窗”。上揭的文字颇为流畅优美,从字面上看,何其潇洒自如!生活亦何等惬意!不过,这样的文字大概只有文学爱好者才会当真,历史学家显然不应被此类的表面文章所迷惑。透过华丽文字的迷障,我们看到的是传统文人的狂奴故态。
在《扫愁帚笔谈》中,潘国顺的精神状态毕露无遗。该书卷首另有《相命自志》,其中提到:“二十七岁后,方许稍亨;五十二以后,皆不利命。即尽忠报国,反遭三尺之诛;竭力于人,只作一场说话;得钱处,有鬼来偷;吃亏处,有人扶持。一生踪迹,相命皆前定,夫复何求?”在传统中国,“穷算命,富烧香”,反映了不同生活状态下人们的心态。竭蹶困窘之人特别在乎算命,他们往往以此推算自己何时方能咸鱼翻身。“万般不如意,百事不趁心”的潘国顺正是通过算命,对个人的一生加以总结。从中可见,一生的坎坷,似乎都是上天注定。不过,他甘于命运的安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