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只想让观众感受人生”的态度,小津一遍又一遍拍摄近似的故事。他拍出了比故事本身更深一层的“轮回”和“无常”。
小津的电影,枯寂感或许有,但绝非干枯,正相反,其实十分饱满,像《晚春》。
《晚春》不朽,很大程度在于第一次出现在小津电影里的原节子。达·芬奇发明晕染法,将蒙娜丽莎的眉目、唇角模糊化,使得观看的人在不同的位置观看,能看见不同的表情。原节子在《晚春》中被“晕染”的,是她对父亲的感情。她是女儿,又是恋人,想要永远照顾对方,也想要占有对方,有时散发出青春的可爱,有时又似乎伴随父亲一同枯萎,进而流露出浓烈的恨意,口中说是或不是,也让人分辨不出真假。这些模糊和神秘构成了原节子的美。
错过婚期的女儿对中年丧偶的父亲的情感,显然超越普通家庭中女儿对父亲的照顾和依赖,甚至超越了寻常的“恋父情结”。爱在伦常与自然面前是无力的,人们常说原节子是“永远的女儿”,其实这不是一句可以简单理解的比喻。小说家志贺直哉曾经问原节子觉得《晚春》怎么样,她回答:“唔,嘻嘻。”然后抿嘴一笑。
小津电影里的原节子,真是女人动人的风貌。
拍完《晚春》,隔年拍《麦秋》,仍是讲“错过婚期的女儿出嫁”,女儿还是叫“纪子”。编剧野田高梧说“就是想让原节子来演。”《麦秋》像是在《晚春》的主旋律上增添了许多音符,气氛却大不同。“麦秋”时节是初夏,秋是熟,麦秋是麦子成熟时。《礼记》里说:靡草死,麦秋至。中国北方似乎还有这种说法,端午之前、夏收时节,叫“过麦秋”。
《麦秋》中,纪子一家变得热闹温馨起来,不同于《晚春》中安静萧索的父女相伴,现在是一个七口之家。纪子父母双全,兄嫂正值壮年,两个小侄顽皮活泼。小津自述说:“我是想拍出比故事本身更深一层的‘轮回’或‘无常’。”没有故事的电影要比有故事的电影更辛苦啊。《晚春》中女儿对父亲的炽热之爱,消散在《麦秋》的日常生活中,无影无形。而在平静中,一面是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另一面是对生命流逝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