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章鱼,就不能不提鱿鱼。鱿鱼跟章鱼长得有点相似,都属于头足纲蛸亚纲的海洋软体动物,它们都长着多条腕足,肚子里都有墨汁,吃起来的味道也有点像,不过,章鱼的身子小、腕足长,有八条腕足,故在分类学中归于八腕目,鱿鱼的身子长、腕足短,有十条腕足,故被归于十腕目。章鱼腕足长,肉质脆,适合凉拌,而鱿鱼肚子大,肉质软,适合烧烤,夏日的烧烤摊怎么会少了烤鱿鱼的味道呢?
古人既然能吃章鱼,也不会放过鱿鱼,《山经》中就有鱿鱼。而“鱿鱼”这个名字,最早就源于《山经》。《北山经》有一座带山,彭水流经此山,“其中多儵鱼,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儵”读作“由”,与“鱿”音通,此字从“黑”,有黑的意思,可读作“黝”,儵鱼当即鱿鱼,因为鱿鱼有墨,故古人称之为儵鱼。清代学者郝懿行是山东栖霞人,对博物学深有造诣,撰有《山海经笺疏》和《尔雅义疏》,两书都侧重对草、木、鸟、兽、虫、鱼的考证。郝懿行家居胶东,常吃海鲜,对海产很了解,因此专门写了一部《记海错》,记载他在老家见过、吃过的各种海产动物。所以,他一眼就看出《北山经》的儵鱼就是鱿鱼。
《北山经》称儵鱼“其状如鸡而赤毛,三尾、六足、四首”,说鱿鱼三尾、六足、四首好解释,鱿鱼生有十只腕足,儵鱼的“三尾、六足”大概就是由此而来。古人观察不够准确,大概把鱿鱼的头部、腹部和两个尾鳍都当成了脑袋,故有“四首”之说。然而,书中说儵鱼长相像鸡,该当如何解释呢?在我们心目中,烤鱿鱼跟下蛋的鸡,无论如何也扯不上亲戚。其实,一般人都只见过冰冻鱿鱼或烤鱿鱼的样子,不应该根据它们去想象大海里的鱿鱼。郝懿行对这条的注释,引用同样熟悉水产的广东人的说法,称“今粤东人说海中有鱼名鯈,形如鸡而有软壳,多尾足,尾如八带鱼”,可见,广东人眼里的鱿鱼确实长得像鸡。说鱿鱼像鸡,大概说的是鱿鱼在水中游动时的样子吧?至于《山经》还说儵鱼身生赤毛,大概是对鱿鱼身上红色斑点的误解。
《山经》的作者说儵鱼“食之可以已忧”,吃掉它可以忘记忧愁。这一点今人或还可以体会到,试想炎炎夏日,在海边的烧烤大排档上,点几串鲜嫩的烤鱿鱼,来两扎沁人心脾的冰镇啤酒,是不是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丢到大海里去了?
上面我们谈到的三种多头、多身、多足、多尾的怪兽,珠蟞鱼(鲎)、茈鱼(章鱼)、儵鱼(鱿鱼),都是海洋动物。海洋动物遨游大洋,潜藏水中,平常很难被人看到,待它们被渔民捕获出水,则大多已经死亡,身体变形,已不是活着时的模样。而且,海洋动物跟人们经常见到的陆地生物相比,大都长相相去甚远,往往体形特殊,多腕足,多尾多鳍,因此天生就让人觉得怪异。古人很难对活着的海洋生物进行直接观察,因此在对其进行形态学描述时,就难免失真和误解,并且难免用其熟知的陆地生物的样子进行比拟,比如把鱿鱼比作鸡(胶东人把跟鱿鱼长相相似的乌贼称为海兔子,其实乌贼也根本不像兔子)。后来的读者,没有亲见其物,仅据其文字而悬想,难免根据古人原本质朴的描述凭空造出了许多怪物,于是,汪洋大海就成了各种海怪、水妖潜藏的渊薮,被笼罩上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
中国主要是一个大陆国度,因此中国人心目中的怪兽主要住在山里;希腊人是一个航海民族,所以他们心目中的怪兽大都住在海里,在他们的想象里,大海就是各种海怪水妖出没的地方。荷马史诗《奥德赛》讲述的是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胜利后驾船归航的海上之旅,他和水手们一路上经常受到海怪的惊扰和伤害。直到西方的大航海时代,西方人对于大海的地理和生物知识越来越丰富,大海的神秘感才逐渐散去,但在当时西方人绘制的一些航海图和世界地图里,在陆地四周的海域里仍常常描绘着各种形貌狞恶、张牙舞爪的海怪。
16世纪欧洲人绘制的北欧地图中的海怪(局部)
“文化与传统的断裂造就了这些怪物”
《山经》多怪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古人对动物的分类原则与我们不同。
《山经》每记一山的动植物形态、用途,开头一句总是“有草焉……”“有木焉……”“有鸟焉……”“有兽焉……”“有鱼焉……”“有蛇焉……”,表明它将植物分为草和木两类,将动物分为鸟、兽、鱼、蛇几类。不过,我们不能把现代生物分类学的概念套在《山经》的鸟、兽、鱼、蛇的概念之上。古人对动物分类从直观出发,不仅依据其长相形态,还根据其生活环境,凡是天上飞的都称为鸟,凡是地上跑的都称为兽,凡是水中游的都称为鱼,凡是蜿蜒爬行的都称为蛇,即所谓飞者鸟、走者兽、游者鱼、爬者虫。《圣经•创世记》开头一段讲述造物主创世,首先开天辟地,创造天空、大地和海洋,第五天着手创造各种生灵,造了各种飞鸟在天空,造了各种鱼类在水中,造了各种牲畜、昆虫、野兽在地上,第六天,造了人类,“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可见,古代希伯来人的动物分类与《山经》如出一辙,也是以飞、走、游、爬及其生活的空间为分类依据。如果我们不了解古人的这种分类法,把《山经》所说的兽、鸟、鱼、蛇等同于今天所谓的兽、鸟、鱼、蛇,就很容易误解《山经》的记述,把其记述的原本平凡之物当成不伦不类的怪物。
比如说,鲎、章鱼、鱿鱼,由于都生活在水中,故《山经》均归之于鱼类。实际上,鲎属于节肢动物,并非鱼类,节肢动物有很多足并不稀奇,常见的鱼类却并不长足,但《山经》既称之为鱼,又说它有六足,按照现代动物分类去理解,就成了怪物。章鱼、鱿鱼都是头足纲的软体动物,也非鱼类,今天尽管习惯上仍称章鱼为“鱼”,但都知道章鱼不是一般的鱼类,软体动物的头、身、尾、足不像一般的鱼那样界限分明,加之它们往往有多条腕足,所以《山经》说茈鱼一首十身,儵鱼三尾六足四首,现代生物分类体系中哪有这样的鱼类?于是也就被当成了怪物。明清时期的《山海经》插图,就老老实实地将茈鱼画成十个身子共一头的鱼,将儵鱼画成长着四个脑袋、六只脚、三条尾巴的鱼。穿山甲更不是鱼类,但由于穿山甲跟鱼一样,浑身生鳞,故《山经》也归之于鱼类,世界上哪有其状如牛、住在山上、长着翅膀和羽毛的鱼?
茈鱼|清·《山海经存》汪绂释
再举一例。众所周知,蛇没有脚和翅膀,但《山经》中蛇却既有脚又有翅膀。《西山经》的太华之山有一种名叫肥遗的蛇,六足四翼,《中山经》的鲜山有鸣蛇,“状如蛇而四翼”,很容易被现代读者当成怪物。其实,只要了解古人将所有像蛇一样蜿蜒爬行的爬虫都称为蛇,就知道这些有四足和翅膀的“蛇”并非我们现在通常说的蛇,而是蜥蜴和飞蜥。飞蜥身体两侧生有飞膜,既能够像蛇和蜥蜴一样爬行,也能凭借飞膜滑翔。其实,《山经》称飞蜥为“肥【虫遗】”,“肥【虫遗】”即“逶迤”“委蛇”,本义都是形容蛇或蜥蜴蜿蜒爬行的样子。河流在大地上蜿蜒流淌,山脉在大地上绵延伸展,都有似于蛇蜿蜒而行的样子,故可以说“山脉逶迤”“大河逶迤”。古人用同一个形容词为蛇、蜥蜴、飞蜥命名,表明在古人的心目中,蛇、蜥蜴、飞蜥,都被归于同一类。
综上所述,可见《山经》之所以多怪物,与其说是由于古人胡思乱想、凭空捏造,还不如说由于作为读者的我们少见多怪,既缺乏像《山经》作者那般丰富的博物学知识,又不了解《山经》博物学的记述体例和分类体系,以至于将在古人眼里原本平淡无奇、司空见惯的动物全都看成了怪物。其实,《山经》里的那些怪鸟异兽,在今天的动物园、水族馆中大都还可以看到。这些原本平凡的生灵,之所以变成怪物,只是因为在我们和古人之间横亘着漫长的岁月,让我们已经无法理解古人原本朴素的博物学话语,无法再用像他们一样的眼光看待世间万物。山川依旧,山川中的草木鸟兽依旧,记录这些草木鸟兽的古书依旧,只是人类的精神世界已经数度沧桑,因此,在我们的眼里,《山经》这本书所呈现出来的已经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世界。
归根到底,大自然不会制造怪物,古人也不会捏造怪物,是文化与传统的断裂造就了这些怪物。在漫长的文明史中,在不断堆积的简册书卷中,在茂密深邃的符号丛林中,这种传统的裂隙无处不在;这些无所不在、纵横交错的文化裂隙正是各种“文化误解”的滋生之地,也是形形色色“怪物”的隐身之处。怪物既不住在深山里,也不住在大海里,更不住在古人的幻想里,而是住在我们与古人之间久远的时光里。
本文节选自
《〈山海经〉的世界》
作者:刘宗迪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活字文化
副标题:妖怪、万物与星空
出版年:2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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