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周,主编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又一摞稿子放在我面前,是那个压缩版。我的心揪了起来。她面带无奈的愠色,说刚开完会回来,挨了严厉的批—因为××的小说里讲了个关于牙签和避孕套的黄色笑话,便斥本刊为格调低下,警告以后发表的小说里不许再有“黄色”内容,更不许有“挑衅性”的思想倾向。“不许,是怎么个不许呢?”我暗忖。一九九九年五月,我知道了什么叫“不许”,也知道了执行主编若不妥协,更将无所作为,这本杂志也将重回一九九〇年的模样。但这是后话了。一九九六年十一月的那个下午,我只期待主编的冒险。但她说道:“这个《红拂夜奔》,没有性是不能成立的,没有挑衅性的思想,也是不能成立的,所以……”她求助似的望着我,我望着半地下室的窗外。地面上行人的小腿匆匆摆动,随地吐痰之声此起彼伏。我感到胸闷。
“假如发了,会怎样呢?”我绝望地不知趣起来。
“发了,就是‘顶风作案’呗。以后的限制会更多,直到变回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杂志为止。”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她不是领导,而是我的同命鸟。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永远带着女孩神情的美丽女人,一直与我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她让我明白何谓“韧”,何谓“妥协”,何谓不能“妥协”的“底线”。如果你不让我发表自己主张和喜欢的东西,那么我也不发表我毕生反对的东西—这就是底线。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两个在底线边缘挣扎的文学编辑,默默地合伙宣判《红拂夜奔》压缩版在本刊物的死刑。
“那么,作者是白费力气了。”这个念头让我虚脱。我该怎么面对我心爱的作家? 在我的蛊惑下,他花了两周时间肢解自己的心血之作。他在肢解的时候一定狠狠诅咒过自己—如此迁就,无非为了发表。发表是为了什么呢?在他逝后,我读到他的一段话:“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也因为这个缘故,他听从了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的指手画脚,在本该创作的时日,删削自己天才的作品—为了它能被读到,为了天涯海角的心有灵犀者能与他相视莫逆,如见另一个自己。那时他压在箱底的作品太多了:《红拂夜奔》、《万寿寺》、《似水柔情》、《东宫•西宫》……每一部都巧思密布,心血用尽,每一部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