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末民初的中国社会,京戏与地方戏还很蓬勃,因为它们不是最上层传统精英的雅兴,民间还有一大批观众喜欢,老百姓习惯在日常生活中以地方戏为乐。但高雅的艺术呢,一旦被上层传统精英和新式知识分子抛弃,就难以生存了。以我为例,我父母还是喜欢看京戏的,而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外国的东西,喜欢实验性的小剧场。我大学时期特别喜欢带有反讽意味的荒诞剧,如贝克特、尤奈斯科。直到很晚,到了1990年代,我回台湾教书,因为台湾解除了戒严令,两岸开始文化交流,我才有机会接触浙江与上海昆剧团的正式演出,才意识到昆曲实在是很美,美不胜收。真像白居易《长恨歌》中描写的“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我受到了心灵上的震撼——以前听说有这样美好的东西,文献上也读到过,做梦时好像也见过,现在真的亲眼看到了。汤显祖《牡丹亭·寻梦》里有这么一段曲文:“那书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表达了杜丽娘梦中遇到书生柳梦梅,一见钟情,内心那种缱绻复杂的心情,好像前世就已经注定,而今生却真的遇上了,不禁令人怀疑是否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虽说昆曲已经离开了生死存亡的困境,但很多人其实都没机会接触,不容易看到。这一点我很佩服白先勇。当时我们一起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我负责学术及文化影响这一块,对年轻人的文化态度做调查。从目前来说,青春版《牡丹亭》是比较好的演出,年轻人能接受,而且从中感受到了传统审美的境界。所以,许多朋友都参与昆曲活动,要保证这么优美的东西不死掉。我记得,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昆曲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时,香港的报纸要报道这个事情,但编辑部里没人知道昆剧是怎么回事,就打电话给我。我深有感慨,后来接连两天,写了两大版的介绍,其中提到,昆曲是中国表演艺术的瑰宝,居然要等到国际的赞扬,国人才开始珍惜。说起来,真是有点“挟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