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女的片刻情热在金钱权谋的交易场里转瞬消散,更没有人为贵族少女贡切达不了了之的初恋伤怀。亲王痛手斩断女儿所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冷静操持唐克雷迪和安吉里卡的订婚舞会。哦,舞会,在小说里只有一个章节、却占据电影三分之一篇幅的舞会,浓墨重彩地来了。也只有皇亲国戚身份的维斯康蒂能拍出这样的场面,繁花着锦,盛极而伤。亲王挽起安吉里卡跳第一支舞,他站在所有目光的焦点上,苍老,但仍然骄傲,他怀抱中的她,年轻,野性,没有驯化,带着阳光、天空和大地的热烈气息。这一刻,西西里的望族落下千百年繁华的帷幕。
兰佩杜萨一点儿没有纨绔习气,做了一辈子学问,自认为度过了“悲哀和失望的一生”,临死写出杜鹃啼血的《豹》。维斯康蒂呢,也曾投入热火朝天的新现实主义运动,但终究离不开“托马斯·曼、普鲁斯特和马勒的世界”。两人都被冠以“遗少”这个定语,陈旧和败落的气息扑面而来。拍完《豹》,有人说:这是逃跑的宣言。逃跑到纱裙、玫瑰,和冗长无聊的舞会里。
凭什么说舞会无聊呢?它简直构成《豹》里一部绝妙的戏中戏,一部况味复杂的悲喜剧,开始于庄严的正剧,结束于悲哀的喜剧。它每一个细节都穷奢极欲,但它不属于现实,它是用回忆打捞起的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是一个再现的梦境,也是一段逝去以后重新被找回的时光。萨义德曾经为小说《豹》辩护,说它“自我放逐在20世纪连续的历史之外”,兰佩杜萨是“普鲁斯特精神上的传人”。而普鲁斯特也正是维斯康蒂的文学偶像,小说和电影《豹》最终指向的,恰是普鲁斯特那部不朽的《追忆逝水年华》。
把《豹》看成遗少的悲叹未免看低了维斯康蒂,他记录了被时间摧毁的一切,胜利者和失败者都被洪流冲走,所有的激情都冷却了。他和普鲁斯特一样,既焦虑于人和物的消亡,但试图确立一种唯心的信仰,相信自我能保存某些持久甚至永恒的东西———时间不会完全消失,它等待被找回,等待重现。所以,《豹》是抛开现实的,它既不是历史也不是传奇,它只是一个在回忆中被找回的世界,是一场艺术家的精神和时间之间的斗争。
无论什么时候重看《豹》最后的舞会,我常常在伤感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并非因它华美,而是那时的维斯康蒂尚未转向对放纵和死亡的着迷,他显然已经到达痛苦的顶点,但是在痛苦中,他懂得了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