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您经常说到鲁迅的“恶意”,它究竟指的是什么?源于什么?
止庵:我所说的“恶意”,其实是一种智慧意义上的快感,形容起来就是“操刀必割”、“寸铁杀人”。举两个例子:一,叶灵凤在一九二九年十一月《现代小说》第三卷第二期发表小说《穷愁的自传》,其中人物魏日青说:“照着老例,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五年后,《呐喊》中的《阿Q正传》被人改编为剧本,连载于《中华日报》副刊《戏》,叶灵凤著文评论并画了阿Q像。鲁迅这才在《答〈戏〉周刊编者信》中说:“好像我那一本《呐喊》还没有在上茅厕时候用尽,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买了一本新的了。”二,鲁迅的《不周山》本是《呐喊》中的一篇,这小说集出版后,成仿吾在一九二四年三月《创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发表《〈呐喊〉的评论》,“他以‘庸俗’的罪名,几斧砍杀了《呐喊》,只推《不周山》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待到一九三○年一月 《呐喊》第十三次印刷时,鲁迅“即将这一篇删除;向这位‘魂灵’回敬了当头一棒——我的集子里,只剩着‘庸俗’在跋扈了”(《〈故事新编〉序言》)。这都是报复,但却是非常高明又非常刻毒的报复。
李静:那么就说到他的性格。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性格?萧红说他爱笑,曙天女士说他爱开玩笑,周作人、曹聚仁也都说他是爱笑的,同时也指出他“世故”的一面。冯雪峰则说:“鲁迅,确实非常热情,然而又确实有些冷得可怕的。”林语堂说他好斗。至于他的论敌,则说他是个尖刻的刀笔吏,多疑偏激……请您描述一下他的个性?以及他的个性对他写作的影响?
止庵:这个问题是一本书的内容,这里只能“以管窥豹”。且引用两位相当了解鲁迅的人的回忆,一是最后给鲁迅看病的医生须藤五百三所记录的:“他常说道:‘顶讨厌的是说谎的人和煤烟,顶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医学者所见的鲁迅先生》)一是周作人所转述的鲁迅的话:“人有怒目而视者,报之以骂,骂者报之以打,打者报之以杀。”(《知堂回想录》)由前者大略可知鲁迅的心思,且可见他的性格中诗人的一面;从后者则大略可知他的做法——虽然只是写文章而已,又可看出他的性格中绍兴人的一面。附带说一句,周作人的性格也有这后一面,只不过不那么轻易、经常地表现出来就是了。说来谁也不是好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