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判断会因人而异。从陈寅恪《书信集》判断,李庄到香港通信只需七天,而将近一个月以后,傅斯年才给朱家骅写信,有所延宕,其原因大概是傅氏于此问题从严,认为既应聘私立大学,便不宜再向学部提要求。但傅斯年还是写了这封信,1945年2月22日致朱家骅云:“陈寅恪兄病中蒙兄一再汇款接济,友朋均感。彼自去年年底来三信,言及其部聘教授之待遇事。彼自前年离广西大学后,三学期中(在燕大时)仅领到部中之月薪(月六百)、研究费(月四百,此部聘教授特有者),其他如米贴、生活补助费解未领到,即以燕大兼课之待遇为生。彼今既生重病,且常依燕大不是办法……”(《遗札》1195页)
傅氏以自己节俭知名,不乱用公费,号称“为公家吝”(《遗札》596页)。他对陈寅恪不与史语所相始终,而移驾成都燕京大学,本来不满,这次乞米讨薪,必不以为然。但情况确实特殊,延宕之后,伸出援手。信中又点明这是陈立夫任部长时事,陈立夫与朱家骅不合,陈氏事情没办好,望朱勿践其失。但看得出来,傅斯年这种帮忙,如同1942年继续发放史语所聘书一样,已颇不耐烦了。
接着抗战胜利。1945年底,傅斯年忙着西南联大和史语所回迁的事,人虽在昆明,心已飞回北平。冬天来了,傅斯年缺件皮袍子,夫人俞大綵把料子寄给他,孰料傅先生还是太胖,料子不够用。11月30日,傅斯年致俞大綵云:“有一件怪事,前因料子未到,在你老太太处问,九姊立刻说,你老太爷给大维的一个狐皮袍,大维不能穿,要送我,我立辞,他拿出来,强我试之,简直尺寸正合适,必欲送我!我大吃惊,只好暂时拿回,后来还他。他对昭抡说,我为寅恪办了些事,故他如此。我以为必有下文,已而果然。寅恪家眷走的问题,要交给我。”(《遗札》1249页)九姊,即陈寅恪妹陈新午,嫁给俞大维作继妻。大维妹大綵嫁给傅。该叫嫂子的,家里人叫九姊。俞明震留给俞大维的一个皮袍子,大维不能穿,九姊强给了傅。这虽是亲戚间礼尚往来的家事,但这中间流露出傅斯年对帮陈寅恪忙的不耐烦。
按理说,俞大维和陈关系更近,俞已是高官,但陈事事靠傅。这样说起来,虽有牢骚,但傅不负陈。陈使唤不动亲妹夫,只能用表妹夫。傅斯年1946年1月20日致妻子俞大綵云:“大维返此,大快活,无人管他,每日有女人在座,便兴高采烈,不管何种女人,大有毛子水之风!毛亦在此,昨晚同在一处,惜你不在也。”(《遗札》1258页)傅斯年在给妻子的信中大嘲妻兄,而能不触其怒,倒也有趣。以前看过一本传记,说陈寅恪和俞大维在留学生当中,是贾府门前的那两只石狮子。不知是谁胡说!
1945年陈寅恪独自赴英就医,无功而返,归来已是1946年,回到南京,家属已先至南京。《编年事辑》引小彭笔记云:“四六年父亲从英国回国时,妈妈和我们姐妹三人分两批从四川坐飞机先到南京。父亲回国到南京后,我和流求留在南京读书,美延随家回北京。”忽略了后面出力的胖子。
1946年冬10月,陈自南京转沪,由海道返清华,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至此之后,傅先生更忙,陈先生转闲。在陈傅二位的书信集里已经很少找到二人书信往来之痕迹。1948年败走台湾,尚有一次联系,陈终究未从傅走。从此两地悬隔,直到傅先生1950年底辞世。
结语
“但开风气,不能为师”,此语为傅先生设。他是学术领域最杰出的行政管理者。当时便无人能比肩,今日更无人出其右。以懂学术,而作领导;以能任事,而作先锋。高喊“事情是傻子干出来的”,奋勇向前,而自己又一点不傻。五百年出这一位。陈得遇傅,是其幸事。虽不能始终,然已足矣。
史语所之前的清华国学院也是令人瞩目的学术阵地,然吴宓由于个人原因,未能成为后来的傅斯年,清华国学院亦水流云散,成为过往。此二机构于陈先生言,一前一后,同样重要。吴宓若能长袖善舞,得到上面支持,与清华国学院绑在一起,跑完全程,则将成为陈寅恪可以倚靠的大树。这任务吴宓没有完成,要傅斯年和史语所来承担。但由于性格原因,陈寅恪不能完全扑入后者之怀抱,与他相始终。无权无队伍的吴宓保持了对陈寅恪之敬,而本来敬陈的傅孟真先生转而变为令陈畏。世事难料,但陈、傅这段友谊,催生了巨大的“学术生产力”,并不辜负那段因缘。傅斯年代表国家机构,为保存读书种子不断绝,做出了他的努力。其间种种起伏挫折,亦人世间常有,无足抱憾。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这就是人。
陈寅恪与傅斯年,也相倚靠也相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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