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陈的“不肯指导人”,所涉却大,不能置之不理。如前所言,傅先生直言直语,不由人不信。但与其他人记述有所不同,陈在清华、在云南,皆有大量弟子门人、同事友生之记述,皆未言陈高傲不指导人,但傅氏何等人,其言不容轻轻放过,因其少数而不理,必须加以分析。
首先,陈先生上课认真不认真?周一良记1935年秋与余逊、劳榦到清华第一次旁听陈先生上课,“旁征博引,论证紧凑、环环相扣。我闻所未闻,犹如眼前放异彩,深深为之所吸引”,“我们都喜欢听京戏,第一堂课下来之后,三人不约而同地欢喜赞叹,认为就如看了一场著名武生杨小楼的拿手好戏,感到异常‘过瘾’”(周一良《纪念陈寅恪先生》)。昆明西南联大时期,王永兴回忆陈先生上课:“为什么要带这么多书呢?寅恪先生讲课时要引证很多史料,他把每条史料一字不略地写在黑板上,总是写满了整个黑板,然后坐下来,按照史料分析讲解。……当时,寅恪先生多病体弱,眼疾已相当严重,写完黑板时常常汗水满面,疲劳地坐下来闭目讲解。他的高度责任感,他的严谨求实精神,他为了教育学生不惜付出宝贵生命力的高尚行为,深深感动并教育了我们。”(《怀念陈寅恪先生》)犹如画出了当时之景象,仅就“写满一黑板再讲”而言,怎么说都不是敷衍应付之态度,其所描述,陈先生也不是高傲不理人只顾自己读书的类型,而是“高度负责”,上课认真。联系1930年陈寅恪欲逐步退出史语所时致傅函中所云,“一年以来,为清华预备功课几全费去时间精力……因上课不充分准备必当堂出丑”(陈寅恪《书信集》39页),和1936年屡辞出席“中央研究院”评议会之理由为要认真备课(陈寅恪《书信集》48页),其言并非客套虚语。
其次,上面所言是上课,傅先生所言是个人指导,略有不同,一为公开,一为私下。一般来说高水平之人不愿与低水平多纠缠,此事常有,亦在理中,不可强求。先要分清致张颐信中所谓“研究生”与致叶企孙信中所谓“研究助理”,是分在陈先生名下,还是没有分在名下。若是前者,当然是傅先生所责高傲自私不负责;若是后者,无所抱怨。
就前者而言,不轻易接受研究生或助理归于自己名下,也是慎重之意,老师对学生有要求,有选择,这应当是老师的权利;一旦归于名下,倾心相授,助其成才,相信这一点陈先生必能做到而无疑义。就后者而言,陈寅恪对很多并非归于自己名下,没有“师生责任”但才华出众的后起之秀,也都奖掖推荐,不遗余力。试看《书信集》,荐人最多。靛花巷三号时期的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哲学部王明(按:当时哲学部有王明、任继愈两位研究生,王氏后任职中国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回忆:“陈先生通多国文字,对佛、道两教都有深湛研究。每遇什么学术问题,朝夕求教,他无不认真解答,仿佛有古代书院教学的亲切感。”(《年谱长编》197页)陈寅恪后来离开昆明到了香港,作文还自署“青园翁寅恪题”(如商务《国学基本丛书》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跋语),这个“青园”不指清华,而指靛花巷,可见对陈先生言,这也是一段好的回忆。
第三,傅斯年提到的这种情况是否存在呢?不能轻易否定。人是复杂的,陈先生负绝学,能识别英才而奖掖之,也容易看到别人的长处并非很苛刻,但这不代表他就是老好人,随和得不得了。同样是靛花巷时期的周法高(按:属于语言学部)回忆:“寅恪先生为史学组导师,先后指导汪篯、王永兴。第一期研究生十人,分住三楼二大间,先生亦住三楼,出入皆不交谈。余返南后,得悉余姑丈王伯沆翁为先生之业师。”(《年谱长编》197页)周法高即与陈寅恪先生缘浅,对面亦不交谈,这虽不能说明指导与否事,但可知亦有不理人时。西南联大翁同文之回忆,涉及研究生论文指导(按:时在1938年):“由于徐高阮、季平与我三人都是即将毕业,照规章仍该写论文一篇。当时教国史,也可指导论文的张荫麟先生应召去重庆,就都与寅恪师议定一个范围有限的题目,开始进行。寅恪师预先警告,文字务必精简,若太冗长,必有浮滥,他就不愿评阅。”(《年谱长编》191页)这是唯一涉及“不愿评阅”的字眼,但也合情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