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称比自己年长十七岁、负有盛名的先生为“嫩弟”,称自己为“愚兄”,这个玩笑开得可不小!然而,又多么富有才气和幽默感!玩笑当中含着炽热的爱,愿以“粉骨之报”!爱得多么坚定!多么不惜牺牲一切!
鲁迅被深深地感动了。他感到温暖,感到不再孤单。
他也再开玩笑,当日寄出一方剪裁的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京报,右方题道:
京报的话鲁迅
在报后括弧里写上“未完”,并书一短信:
“愚兄”呀!我还没有将我的模范文教给你,你居然先已发明了么?你不能暂停“害群”的事业,自己做一点么?你竟如此偷懒么?你一定要我用“教鞭”么?
·伍·
许广平七月十五日收到后,立即回复了一封长信。
鲁迅与许广平
嫩棣棣:
你的信太令我发笑了,今天是星期三——七、十五——而你的信封上就大书特书的“七、十六”。小孩子盼日子短的,好快快地过完节,又过年,这一天的差误,想是扯错了月份牌罢,好在是寄信给愚兄,若是和外国交涉,那可得小心些,这是为兄的应该警告的。还有,石驸马大街在宣内,而写作宣外,尤其该打。
·陆·
鲁迅看完这封信后,愈加跟“小鬼”调笑,竟诙谐地来了幅自画像:
第一章“嫩棣棣”之特征。
1.头发不会短至二寸以下,或梳得很光,或炮得蓬蓬松松。
2.有雪花膏在于面上。
3.穿莫名其妙之材料(只有她们和店铺和裁缝知道那些麻烦的名目)之衣;或则有绣花衫一件在箱子里,但于端午偶一用之。
4.嚷;哭……(未完)
许广平也给鲁迅画了一幅像,
“嫩弟弟之特征”:
想做名流,或(初到女校做讲师)测验心理时,头发就故意长得蓬蓬松松长乱些。
(冬秋春)有红色绒袜子穿在足上。
专做洋货的消耗品,如洋点心、洋烟、洋书……(未完)或有蟒袍洋服多件在箱子里,但于端午……则绝不敢穿。
总在小鬼前失败,失败则强词夺理以盖羞,“嚷,哭”其小者,而“穷凶极恶”则司空见惯之事。
好食辣椒,点心,糖、烟、酒——程度不及格……
一声声叫娘,犹有童心。
外凶恶而内仁厚的一个怒目金刚,慈悲大士。
信中的揶揄玩笑、调侃亲昵显现他们的关系已经绝不一般了。
·柒·
“小刺猬”
自此,广平到西三条的次数更勤了。有时陆晶清、张静淑等也一起来,甚至不请自来。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九日,北京有了有轨电车。当时的《晨报》上报道说:“北京电车业于前日开行,此次仅系西大干线先行通车,由正阳门直达西直门。东北两干线之通车期现尚有待……第一日并不售票,该公司事前曾发出优待券,所有第一日之乘客,均系持有优待券者。昨日始行售票营业,各站之乘客异常拥挤……昨日正阳门内至西直门大街,沿途极为热闹,每至一站,即有多数之男女,挨车轨观看。”有轨电车人们俗称其为“当当车”,因为它一面行走一边发出“当当”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司机脚下的铃铛,司机一边驾驶车辆一边不断踩动脚下的铃铛,以提醒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注意安全,于是留下一路“当当”声。
有轨电车的售票员每个人都有一枚哨,那哨不同于体育老师和裁判员吹的那种哨,它是长圆形的,有些像钢笔帽,吹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当关好车门可以开车的时候,售票员便吹响哨子,向司机发出可以行车的信号。有轨电车开始运行时,它的票价高于乘人力车的票价,当时报纸上写道:“车价比人力车还贵,市民将群起反对。”所以许广平她们还是坐人力车前往,鲁迅对她们的到来非常欢迎,态度格外亲切,就像对自己的家人一样,还常爱跟“小鬼”“愚兄”和她的同伴吹吹牛。
鲁迅有两把短刀,一把短些,两边有刃,作短剑形,装黄漆的木头短柄,有黄漆木套,是在日本留学未久,因为觉得样子有趣买来的。曾经送给三弟玩,一直放在三弟那里,直到迁居北京后又放在他那里了。一把长些,作刀形,式子很旧,两面平的,没有血槽。装一个白木头的柄与套。套两半合拢,用白皮纸条卷转黏住,是一点也不坚固的。
鲁迅说:这一把刀是日本一个老武士送给他的。他怎么与那老武士认识,没有人问他。听他所讲的情形猜想起来也许是他的房东或者近邻,所以常会遇见。
老武士告诉他:那刀曾经杀过人的。
刀面除却略有锈斑之外,别的地方很光滑而亮。但钢质让看见的人疑心并不怎样好,因为三弟把它戳在板壁上,拔下来时仿佛刀头有点歪了。不过杀人还是可以的,因为人的皮肉没有那么硬。
那个送刀给鲁迅的老武士还讲些故事给他听,其中有日本人戳美国教士的故事。老武士说日本维新以前,有一回杀了三四个美国教士,的确弄死得很惨,但不愿发表。不久美国就起兵问罪,兵船开进东京湾。日本无法抵抗,就叫闯事的人对美国谢罪。
于是迎接美国军官上陆,坐在一边,闯事的人都跪在下面,一一切腹。其中一个,切到中途,肠子流出来了,切腹者便拿住流出来的肠,拔出刀,将外露的一段割下,向美国军官投去,然后再用刀将自己切死。但到第七个切死后,美国军官不忍再看下去,便止住他们,不必再切。事情就此结束了。
老武士又说:闯的乱子是这样结束了,但日本认为是件耻辱,许多人遂觉得自谋自强,决不可缓。这是给日本维新的一个很大的刺激!
说着,鲁迅从褥子底下拿出了刀子,比画了一下,说:“可厉害了!这东西杀过人呢!”又在许广平、陆晶清、张静淑面前显示了一下,才藏回去。
许广平
广平知道了刀子就藏在鲁迅褥子底下,一次,就跑来缴械,从褥子下面取出了刀。鲁迅急忙来夺,广平将刀藏在身后,说:“没收了,不能再给你!”
鲁迅笑道:“傻孩子,你以为我会用这刀自杀呀?才不会呢!我要多活几年,让那些‘正人君子’多不舒服些日子!”
广平嗔怒道:“那也不行,存在我这里,不许你再动。”
鲁迅过去要抢,广平躲来躲去,还是年轻人身子灵活,鲁迅总也抢不到。
只好哀求道:“还我吧,存这刀子,是为了防身的。我保证绝对不会自杀行吗?”
广平嗔笑道:“那要写保证书。”
鲁迅假装怒道:“天下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先生给学生写保证书?”
广平不相让,也怒道:“在我这里,就有这规矩,必须写!先生忘了‘家规犹在’吗?!”
当时,荆有麟也在场,看着他们相讥骂,相打闹,觉得正是在这种打情骂俏中种下了他们爱情的根。赶忙圆场道:“算了,算了。我替鲁迅先生保证:他绝对不会自杀的!”
这样,广平才把刀子又放回褥子底下。
多数时间,在鲁迅家中,许广平是为鲁迅抄书稿,她抄写的速度很快,有一天,抄《古小说旧闻钞》,她一天连续抄了一万多字。鲁迅见了,不住地称赞,感谢。
七月的北京,常常下雨,气候很湿润,小昆虫、小动物出来活动了。西三条小院里,丁香花虽然早谢了,月季花和别的野花、野草却开得正盛。广平抄累了,就跑后园欣赏花草,散步嬉闹。一天,意外地在园子里捉到两只小刺猬,太师母珍重爱护地养起来了。
广平和同学们去了,也拿出来玩,两只手一去碰它,缩作一团了,大大的毛栗子,那么圆圆滚滚的可爱相。走起来,那么细手细脚的,大家都喜欢逗这小动物。可是不知怎么它们逃脱了,无论怎样也找不着。偶然看见一个小小的洞,人们说:“一定是逃到这里了,因为它喜欢钻洞。”
鲁迅叹道:“可能像养过的小兔一样钻到洞里了,千万别让大黑猫吃了。幸好这里没有猫。”
广平说:“猫全让先生打没了。大家都知道,鲁迅先生是仇猫的。”
鲁迅说:“就是有猫,也吃不了小刺猬。它会竖起刺儿,扎猫的。”
广平说:“是呵,小动物跟人一样,就是要有刺儿,才能不受欺负。”
鲁迅笑道:“‘害马’身上就满是刺儿。”
广平嗔道:“有刺儿,先生还动不动要施教鞭呢!如果没刺儿,那还不让先生的教鞭打烂了。”
鲁迅笑了笑,没有言语。
有一天,落雨了,广平撑着伞到了鲁迅先生寓所。后来收到鲁迅的一封信,里面附了一张图:一只小刺猬拿着伞走,真神气。比他手写的“无常”还要美……
本文节选自:《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二野草梦》,有删减。
作者:张梦阳,出版社: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华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