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斯塔科维奇是个音乐家,音乐家跟一般知识人的思维不一样。怎么说呢?酒神精神和苏格拉底精神的对立。只会用文字来表达的人太可怜了,我无法想象音乐家们用美妙的音符表现世界和自我时那种神奇的状态:坐在钢琴前,来首即兴创作,像书里说的,“包含着愉快的回忆和联想”。
是否应该承认尼采的说法,音乐高于知识呢?我不知道,但我肯定,音乐高于电影。我喜欢好几个俄罗斯人,电影导演塔科夫斯基是其中之一。这次重读在书里注意到他的名字,以前还不认识。他受到肖斯塔科维奇的指责,这位当时的年轻人在拍摄《安德烈・卢布廖夫》时干了件放火烧牛的事。不得不说,电影是种受到很大限制的艺术形式。尼采一定会鄙视它,因为电影力图真实、细腻地刻画现实,而非创造现实。
不过上面说的两种俄罗斯精神并非互相对立,要看我们怎么理解。肖斯塔科维奇当然是真正的俄罗斯人,他的心灵不属于西方、不属于欧洲。《见证》被收在“流亡者译丛”里,我不想强调“流亡者”的政治涵义,谁不是流亡者呢?德国诗人特拉克尔有句诗“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写得多好。
肖斯塔科维奇好几次强调他和斯特拉文斯基、普罗科菲耶夫这些流亡者不一样,他们吃的是欧洲人的奶。他去过一次美国,对他是一次痛苦不堪的回忆。他也不信任那些伟大的西方人道主义者,不喜欢萧伯纳和罗曼・罗兰,尽管他们喜爱他的音乐。这些人在苏联好吃好喝一顿,回国后就向世人描绘一个地上的人间天堂,他们真有那么愚蠢吗?
这种人道主义者今天也一点不缺,不过跟萧伯纳之流不太一样。就像指责肖斯塔科维奇为什么在那么多文件上签字一样,这些人道主义者谴责生活在独裁、威权下的人――或者是别国的,或者是自己的父辈――为什么没有坚持道德立场。谁有资格做出这么轻易的道德谴责呢?肖斯塔科维奇提到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革命前写背叛啊,玫瑰啊,眼泪啊,十分动人,革命后写“为了食物,任何卑鄙的勾当我都可以去干”,他挂了个写着“诗人”两字的牌子去乞讨,得到很多钱,晚上就去高级饭店大吃大喝。他比很多人强,大多数人做了却不敢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