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两变,人事更替,才华无可阻止地退潮,可以想象她的寂寥。她写《我看苏青》,称苏青“乱世佳人”,激励说将来会有一个理想国,苏青叹息一声:“那有什么好呢?到那时候已经老了。在太平的世界里,我们变得寄人篱下吗?”现如今,无论时间还是空间,张爱玲都可说“寄人篱下”,是个域外人,研究《红楼梦》,就有一种乡愁在里面。也因此,和其他“红学”不同,《红楼梦魇》是可窥见研究者其人其境,即又一个“张看”,“张”是主体,宾语方才是“红楼”。
据张爱玲自序说,此书耗时十年,读多个版本,自拟诗文两句:“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如此,出版了《红楼梦魇》。她虽自称“迷考据”,其实我认为,她并不属考据派,至少,目的不同。她用意不在证明小说的出处、文本的历史背景、作者的身世来历——总之,虚构和事实的关系,而是从虚构到虚构。本书《三详红楼梦》一章,副题即“是创作不是自传”,表明她的考据只在文本内部进行,以文本提供的条件比对、互证,回复“红楼”的本相。就是说,倘若《红楼梦》最终完成的话,将会是什么样貌。
在自序中,她称自己的工作“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你们知道,张爱玲喜欢推理小说,尤其是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张爱玲和克里斯蒂的关系,又是另一个话题。克里斯蒂小说里的大侦探波罗,他经常说还原犯罪现场就像拼图游戏,缺一块不成。可是有时候,所有碎片都在,你不知道这一块在哪里,那一块又在哪里。这一块看起来在尾巴上,事实上,却在别的地方。侦探就是要把所有碎片,拼成完整的图画。张爱玲从各种版本、抄本、残本里搜索线索,尽量接近曹雪芹的初衷,呈现《红楼梦》的全景,就类似波罗的工作,还原现场。然而,对我来说,接近曹雪芹的初衷与否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从张爱玲的“红楼”图景,也就是“张看”的“红楼”,窥见张爱玲的世界,这是我好奇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