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想象不出,宝玉婚后如何与黛玉相处,早早有了婚约的宝玉,免不了还要与黛玉见面,至少,必要向贾母请安,这是相当难堪的——“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因此,他们俩命定不可结亲,就像俗话说的,有缘无分,像西方童话中火王子和水公主的关系,还像雨果《巴黎圣母院》的爱斯梅拉达和伽西莫多,一旦拥抱便化为灰烬。
这一详中还提到佚名氏的《读红楼梦随笔》的抄本,解释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预言宝钗嫁宝玉不久离世,然后再醮湘云,也遭张爱玲反感。总之,宝玉和黛玉不成,也不能与其他人成,倘若与其他人成,就从此与黛玉断绝。这两人不是尘缘而是仙缘,为加强论调,她不惜推翻“是创作不是自传”,出来一个新观点——“而宝黛是根据脂砚小时候的一段恋情拟想的,可用的资料太少”,于是“他们俩的场面是此书最晚熟的部分”,大约也考虑到“不是自传”的定论,所以作一个变通,是脂砚而非曹雪芹的小时记忆,可不是也有一种说法吗?以为脂砚斋就是作者本人。
就这样,宝黛二人延宕进入成人社会,停留在儿童时代,黛玉刚进荣府的时候,与宝玉同在贾母处居住,同宿同起,朝夕相处,要不是两个很小的孩子,可是不靠谱了。“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的回目里,这两人挤在一张睡榻,嬉闹玩笑,也是小孩子形状。张爱玲在此一章中,特别排列两人之间的激情戏,二十九回,因张道士提亲而起,是谓“最剧烈的一次争吵”;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接着,三十四回,宝玉被父亲打伤,黛玉探病;三十五回末,黛玉再来,宝玉说声“快请”,即收尾。
张爱玲遗憾道:“写宝黛的场面正得心应手时被斩断了,令人痛惜。”尔后又道:“这七回是二人情感上的高潮,此后几乎只是原地踏步,等候悲剧发生。”这些场面,确乎是“晚熟”的,倘是正常年龄和心智,就不合道统礼数,以贾母批判传奇话本“陈腐旧套”的话说,就是“鬼不成鬼,贼不成贼”。所以,这样热情天真的爱恋,只能发生在“儿童乐园”,中国的伊甸园里,那是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