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具体到《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白先生对《红楼梦》是怎么看,怎么读,涉及哪些层面呢?
吴:白先勇先生这部书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倡导聚焦文本,深度细读。因为他本身是作家,他知晓创作的甘苦,而且也知道写小说的好多门道。他有创作经验,所以他能用作家的眼光看《红楼梦》,这就看得深啦!他不是用清朝人的眼光去看,他是用当代新的文学观点、新的美学理论来观照。曹雪芹曾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白先生能解了曹公的味!这就是白先生的贡献。他解读得细而且精,每一回每一回,层层推进,剥茧抽丝,丝丝入扣。他不搞影射那一套,没有“索隐派”牵强附会的解释。他是作家嘛,他从文艺创作的角度着眼来解读这部小说,讲曹雪芹的创作方法、叙事手法,作者的悲剧意识、作品立意,还有人物的性格刻画、形象塑造、对话技巧、艺术风格等等,他讲得很具体,很有创见!
谈到《红楼梦》的立意,白先生从哲学思想方面着力进行了深入的探讨。他指出《红楼梦》里面有儒家思想,有佛家思想,还有道家思想。白先生从儒释道交融归一的高度来观照《红楼梦》,指出小说从太虚幻境写到宝玉出家,曹雪芹运用了神话寓言的架构和手法,这里面就渗透着佛道意识。曹雪芹本人当然是儒佛道三教合一论者,从儒家意识出发他是写实的,写到贾宝玉跟贾政父子间的矛盾,则反映了儒家的入世跟佛道的出世观念的矛盾和冲突。这都是白先生讲得鞭辟入里的地方。
刘:能不能举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白先生是怎么讲的?
吴:白先生讲得深入浅出,如讲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的时候,白先生指出:把《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串起来,可以说是中国浪漫文学长河中的三个高峰,一个比一个高,挑战了宋明理学,对中国宗法礼教进行了颠覆性的冲击!白先生说:“对于情的解释,集大成之书是《红楼梦》。”在这回小说中,写到黛玉听到梨香院女伶在唱《牡丹亭·惊梦》,“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小说的原文是:“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因为曹雪芹用的这个“流水落花春去也”是从李后主的《浪淘沙》词中引来的,白先生在讲课的时候,又引用了李后主的另一首词《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词意,说明黛玉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感悟,这是作者为第二十七回写黛玉葬花埋下的伏笔。因为《葬花词》中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句子,写花就是写黛玉自己,就是林黛玉对自己的感叹,由一己之悲扩大到世人之痛——白先生这样的解读,起到了触类旁通、前后照应的作用。我这里举这个例子,是说明他讲得细。因为《红楼梦》原文里曹雪芹引了李后主的词,所以白先生也用李后主的词来阐释林黛玉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