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二者的复杂相比,《左镰》里的田奎则是一个相对纯粹的悲剧人物,因为一场超出控制的集体恶作剧,这少年被自己的父亲砍去了右手。欺负傻子的行为固然显露了人性本原之恶,但孩子们有意无意的栽赃和父亲明显过激的惩罚行为,却无疑有着社会政治及历史语境的特殊因素参与(家庭成分不好)。也正因此,我们在失去右手的田奎身上,看到了一种有违常理、毫无表情、看似安于命运却莫名令人惊悚的平静。
如果说以上《故乡人事》题下的三篇小说,各有一个命运处境特殊的人物作为叙事支柱,那么《天下太平》则更像是某种群像速写般的展示。从一老一少两位打鱼人、到被鳖咬住手指的小奥,从个性十足的村支书张二昆、到一胖一瘦戏份十足的两名警察,一件“老鳖咬人”的热闹新闻,渐渐演化成了乡村人物的表情巡演,此间趣味自然也都是“莫言式”的。
把人物写好写活,乃是小说家看家的本事。这是我读完四篇小说一个最直接的感受。写好人物,这似乎是小说写作最基本(“基本”到几乎有些无趣和陈腐)的要求,但最基本未必意味着最简单。在任何时代,真正能把人物写活写独特的作家都是珍稀动物。一个人物是值得被记住的,一件事是有意味甚至仅仅是有意思的,这些都在本心和常识的层面上构成了小说的源起、并足以经由作者笔力的打磨支撑起一篇小说。就像莫言的这组新作,其中未必寄寓着多么庞大的艺术野心,但它们是好小说。
对小说而言,今天是一个手段、方式、可能性都极其丰富的时代。但许多基本的手艺(或许还可称之为“美德”)依然没有贬值。进而言之,今天我们似乎可以适当地去展开另一方向上的反省,那就是野心庞大而人物缺席。这并非是罕见或意外的场景:面对驳杂亢进的时代经验,作家的心中鼓荡着无限的激情、缠绕的理念、复杂的省思和巨大的写作野心,但在实际操作中,却很容易重心失衡、以致把以上这些简单粗暴地缠绕在一系列雷同而单薄的人物身上,就好像童年时代地摊上五毛钱一根的零食“糖稀”,用粘稠糖浆层层卷裹着干木签。倘若想象无数作品的世界能够拼接成一段虚拟的时空、不同小说里的主人公可以在其中自由走动,我们或许会看到这样的画面:面目近似、表情模糊、几如孪生姐妹般的塑料模特们在街上打个照面,彼此伸手捏捏对方身上层层披盖着的“想法”的大衣,寒暄一句“咦,今天这作者给你披挂的是什么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