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篇小说都是乡土题材。其中的乡土世界,依然是我们所熟悉的莫言式的:水塘和渔网、庄稼和镰刀、昂首阔步的村干部和眼露狡黠的北方农民。此间的时间坐标本身存在着跨度,例如《地主的眼神》里,老地主孙敬贤手中的镰刀进化成了孙辈驾驶的自动收割机,而《天下太平》一篇其实讲的是当下的故事,被老鳖咬住手指的马迎奥大概属于真正意义上的“00后小鲜肉”。甚至在《天下太平》一篇里,我们还看到了诸多当下流行的语汇表达,例如手机视频拍摄、“正能量”转发、环保巡视组,至于“小鲜肉”一词也曾在文本中直接出现过。然而,从孙敬贤到马迎奥,一“敬”一“迎”,一个向后、一个向前,一个指向仁义道德、一个侧重政治经济,一个是旧时代的典型名字(敬重贤德)、一个是新时代的时髦语汇(迎接奥运),名字固然不一样了,身边的人事却依然似曾相识。水塘里还是养鱼,卷棚里还是有猪,古老的乡村直到今天也依然留存有相似的地方,至少在莫言眼里是这样。
在莫言笔下,我们看到了充满趣味的乡间生活,也看到了一种近乎天然的残酷。带有神秘气息的农作物和生灵,同人世的起伏争夺联系在一起。倒伏的麦穗映衬着孙敬贤被踩踏在地面的一生;池塘里的嬉戏不能洗净孩子们对田奎这样“地主子女”潜移默化的敌视或歧视(《左镰》里,田奎是孩子们面对责打时本能般想到的“甩锅”对象,即便我们不难看到在整个事件中田奎很可能是无辜的),这敌视最终在意象的层面赋形为缺失的右手、反向的左镰、坟头的荒草和坟窟里神秘的大蛇;至于当下的时空之中,几乎要成精的老鳖也因养猪场满含激素的污水成为了“激素鳖”、“变态鳖”,与之相伴的是长满瘤子甚至生出腿脚的河鱼。它们遭受着人的污染、冒犯和践踏,而人自身也是一样——他们遭受着自己同类的污染、冒犯和践踏,并回报以污染、冒犯和践踏。莫言的笔法让人感到畅快、甚至时不时有发笑的冲动。但这笑掩盖着泪,与此同时,笑和泪都不甚在意故事本身的形式掩盖,它们有意地露出了头角,让人一眼即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