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难得也会虚无得很,比如许招弟看见郭庆春在卖柿子,只说了一句:“你……这样了!”这样了?怎样了?彼此大家心里一片明镜,清澈见底,先前今后一目了然。大约是应了《雅论》说的。用虚字要沉实不浮,用实字要转移流动”。汪曾祺可将作者们不大看得起的字用得出神入化,这与他将字放在什么样的句子里,句子又放在什么样的段落里,段落再放在什么样的体裁里,大有关联。他的很平实的字句语不惊人,读起来自然流利,十分的上口,一句一句的,其实很有节奏,有如白话的长短句——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这自然是一个比较显著与典型的例子,更多更多的是隐蔽更不易察觉的节奏,比如“戴着金簪子去打粥!——侉奶奶打粥,你庞家也打粥?!”(《故里杂记》)比如“每天他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徙》)。不仅是句子里有节奏.段落间也有节奏,一整篇故事都有节奏,比如《职业》,从“文林街一年四季,从早到晚,有各种吆喝叫卖的声音”开了头,然后便不慌不张很舒张地描写一桩一桩的买卖生意,舒张至最后,则以“忽然大声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声:捏着鼻子吹洋号!’……”戛然而止。这一结尾,将前边整个舒张的甚而有些拖沓的节奏都催紧了。而那前边整整一篇琐细全成了一则故事。因了这些节奏,汪曾祺平淡的字句才不平淡,甚至很有色彩。
汪曾祺还很少感情用语,什么都是平平常常实实在在地去写。人心里有时会有的那一股微妙曲折的情绪,他像是不经意去写似的,他总是写实事,而不务虚。然而,时常的,很无意的一句话,则流露出一种心情,笼罩了之前与之后的全篇。比如八千岁去看小千岁捉住的一只宝石眼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鸽子眼里的沙子就随着慢慢地来回流动,他觉得这很有趣,而且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比如《王四海的黄昏》的末尾:“这天他收到老大、老六的信.看完了,放在信插子里,依旧去遛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