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文字里,总是用平凡的实词,极少用玄妙的虚词,如是虚词,也用得很实:
大家对外科医生都不大看得起,觉得都有点“江湖”,不如内科“清高”。
“江湖”用得很实,“清高”本来很文面,却用得平俗而明了。汪曾祺是很难得用险要的词的,他用的词总是最俗气、最平庸,比如他用“热闹”两个字,在已经生造出许许多多新词的今天.这两个字简直已经不大有作者用了.而汪曾棋却很会用:
“因此老远地就看见干河南岸,绿柳阴中排列着好些通红的盆盆桶桶.看起来很热闹”(《故里杂记》)
“每年还做花子会,很多花子船都集中在一起,也很热闹。”(《故里杂记》)
前一个“热闹”用得很有气氛了.后一个“热闹”则其乐也融融似的。汪曾祺用词倒有些像他自己写郭庆春导演:“他不说‘交流’,却说‘过电’‘你们俩得过电哪!’他不说什么‘情绪的记忆’这样很玄妙的词儿,他只说是‘神气’。‘你要长神气——长点,再长一点。’人人都能懂,写得很厚道。
汪曾祺还常常写一些实得不能再实的大实话,我们上海人叫做“说死话”。“说死话”,真是很不好解释的,这是一种用料极少却很有效果的幽默。说过之后,人们一边笑一边会说:“这还用你说?”可说了与不说却大不一样。
“说死话”是南方人的幽默,北方的幽默常常是真枪实弹的。汪曾祺很会说死话,说得不露痕迹,比如上面引用的迷路的一段,走进庄子后,“一问,却是李庄!还李庄派一个人把我送到王庄”,其间就有着“说死话”的味道。还有《云致秋行状》: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
汪曾祺还可将一个很平常,甚至有点轻俏随便的词用得很重要。比如《鸡毛》里写文嫂的女婿的一段,最后一句是“下江人女婿答应养她一辈子”。一个“答应”一个“养”。于文嫂都是再关键不过的事情了。有了女婿的“答应”与“养”,她还有什放不下的事呢,于是“文嫂胖了”。有什么比“胖了”更能说明问题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