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正是“家庭小说”的素材将会在这本书的开头被仔细检视,寻找它所有的资源和所有的可能性,包括音乐变化、结构变异、变形、轶事的发明、生产无尽的而实质上都是相同的片段,都在结构上等同于“魔幻现实主义”的神话,而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生产与再生产本身,又被同义反复地描述为“神话式的”。但是这种看起来无法压制、不可逆的家庭轶事的扩散性质,却被一代一代的人名重复背叛了。有如此之多的奥雷里亚诺(在一个时间点上同时有17个),如此之多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甚至在家庭中女性的那一侧还放了一些蕾梅黛丝和阿玛兰妲。哈罗德·布鲁姆对此的抱怨是正确的:“这是一种审美上的战斗疲劳,因为每一页都塞满了生命,这些生命超过了任何一位读者的吸收能力”。
在此基础上,我还想补充文学评论家不愿承认的一点,即分清各个人物的名字有相当的难度。这与学生们抱怨学不会的俄语中来自父亲与母亲的名字(现在还包括中文或者其他非西方名字)有所不同,这本身作为历史上更重要的一种症候更值得我们关注:即,在一个人口过多的世界中,代(generations)与代际(the generational)的意义被重新定义了,在这个世界它陷入共时性(synchrony)而不是历时性(diachrony)。我还记得在当下已经受人尊重的文学流派——侦探小说的发展过程中,一位拥有一定创造力的作家(罗斯·麦克唐纳)开始实验写作多代犯罪:你永远记不住杀人犯究竟是儿子,还是父亲,还是祖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写作也是类似的,只是他刻意把故事放在了超越时间本身的空间世界当中(“那里还没有人死去”;“第一个出生在马孔多的人”等等)。所有东西在马孔多都在变化,国家来了,接着是宗教,最后是资本主义本身;内战的发展历程就像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巴;城镇老去而逐渐萧条,历史的倾盆大雨开始落下,又停止了,最早的主人公开始死去;但是叙事本身沿着块茎一般的线条发展,从不消失,它的力量始终保持不变,直到最后几页那改变命运的转折。这个王朝是一堆人名,这些名字来自于永不枯竭的叙事冲动,而不是时间或者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