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有很多人引契诃夫为友,只要曾被他的故事所打动。美国的短篇小说名家理查德·福特曾说,世上不存在“契诃夫式短篇小说”。我觉得可以商榷:契诃夫在其每一篇小说里都留下了某种空洞,让人不满足,停顿下来去体会主角的心情。这个空洞有时放在小说中间,经常留在末尾。标准的契诃夫式结尾,是故事停留在一个模糊的、深邃的踌躇之中,让读者伸向答案的双手抓一个空:《带小狗的女人》中古洛夫和安娜下一步会做什么,谁都不知道;《吻》中,哥萨克军官等待的女人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希冀永远悬在半空。可是读者的满足感正因为这个空洞而来。这是一种深度的满足。
将心比心,尽在不言。你有了一定的阅历,就知道有太多太多的感觉是不好往外说的,不便说,不当说,或者想说却难以表达。而契诃夫用他的故事代你说了,等于给了你一个表达的机会,而不需要承担现实中的代价。这是多大的慈悲。可他又是怎样完成这种仁慈之举的?大戏剧家梅耶荷德,对契诃夫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
“契诃夫有个习惯:在有人和他谈话的时候,他会在完全不可笑的地方突然笑起来。一开始这使得说话的对方不知所措,后来才知道,在听人说话的时候,契诃夫同时已经在脑子里把他听到的东西变形、改造、加工、补充,从中汲取幽默的素材,于是他笑了……他一方面在注意地听讲,一方面在对所听到的进行创造性的改造。”
除了梅耶荷德等极少数外,有多少人能够忍受契诃夫这种习惯?梅耶荷德说他汲取“幽默的素材”,而幽默,莫非不是来自人的生命里这样那样的空洞?古洛夫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白发,想到安娜为了自己,一个沧桑半老、不负责任的男人付出了多少,不禁黯然,但契诃夫在构思这个情节的时候,我想他的表情绝不是伤心,而是在微笑的。因为他又看穿了一点点关于人的秘密。人呐,滑稽荒诞的生物,你看他懊丧痛苦成这样,再给他一次机会,还是照样会往火坑里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