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梵高和克里斯汀一直走了下去,世上还会不会出现天才梵高,那还真是个问题。苦难仿若他的天命伴侣,不允许任何其他人靠得太近。就在梵高决定要与克里斯汀结婚的时候,两个人的裂隙却一天天扩大了。克里斯汀准备生养孩子,而梵高将仅有的一点点钱都用来买“贵得吓人”的油画颜料,生存与艺术越来越对立,两个人的选择南辕北辙。克里斯汀的抱怨可想而知:
“对于他在做的事情,克里斯汀是很不理解的。她把他对绘画的渴望看作是一种代价昂贵的着魔。她知道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本。虽然她并不想反对他的做法,但是他工作的意义、缓慢的进展和对哀痛的表现,她却完全不能体会。她在家庭生活中是一个很好的伴侣,然而温森特的生活却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和家庭生活有关的。如果他希望用语言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便不得不采取给提奥写信的方式,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提奥写一封充满激情的长信,把他日间所见到的、所描绘的和所想到的一切都倾吐在信纸上。如果他想要欣赏一下别人的思想和表达方式,他就看小说—法文的、英文的、德文的和荷兰文的小说。克里斯汀只能和他共享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但他对此已经很知足了,所以他既不后悔娶克里斯汀为妻的决定,也不想以那些需用智力的事情为难她。”
他们两个人终于走到了岔路口:克里斯汀这个曾经被人遗弃、绝望、濒临死亡的女人,“由于有好的食物,有医药和悉心的照料变得丰腴起来”。不知不觉间,“她早年的想法和习性也慢慢地回来了。她曾经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曾经沦落街头,整整十四年她是在酒、黑雪茄,污言秽语和粗野的男人中间度过的。随着她体力的恢复,十四年的懒惰习惯,与这一年所受到的照料和温柔的爱相比,还是占了压倒的优势”。她“把手放到他的手上”,平静地说:“我们正该把这件事结束了……”
爱情有一个最基本的要诀:两个人一定要在精神上门当户对。而在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和梵高心灵上息息相通呢?这是一个绝大的难题,绝非素朴的阶层感情所能覆盖。爱情是每个人都希冀的,但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结婚。梵高对绘画太投入了,绘画中有他神圣而神秘的世界,那是他永恒的伴侣,也是他的终极。前方还有很多麦田、葵花与夜空等待他,还有底层深邃的生活吸引着他,他要义无反顾地前去。
在火车站,他和克里斯汀道别了,他望着她,“直到火车离站进入到一片炫目的阳光之中,然后,这个女人便永远地消失在车站烟尘滚滚的黑暗里了”。
蒙特玛居街道上的铁轨,1888
3.创造的力量和才能,那才是他的生命
离开海牙,梵高回到了自己的父母身边。这是1883年的冬季,此时他父母搬到了纽恩南,荷兰南部偏东的一个小镇,两千多人。在这里,他又遇上了一位神出鬼没的白裙女子:每当他去田野画画,总是感觉有人在窥视。甚至在他离开画架去池塘喝水时,回来会发现“未干的油画上留下了一些手指印”。不久她就现身了,原来是梵高家的邻居,名叫玛高特。
她三十九岁,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深褐色,善良温柔,几乎带着一点儿神秘的意味”。她第一次走近梵高,就“蓦地用手臂攀住他的脖颈,把嘴唇贴到了他的胡子上”。而且,她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亲吻一个男人”。她还说:“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渴望着爱上什么人,然而却一直没能如愿。”梵高在她眼中十分美好,“你多么强健啊,你所有的一切,你的臂膀、你的下巴和你的胡须。我以前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强健的男人”。更为重要的是,她渴望的爱与绝大部分女性不同,她的爱是单行道,不需要回报:“我只想祈求上帝让我爱。我甚至做梦也不曾想过会有被人爱上的可能。要紧的是爱,而不是被爱。”
玛高特·贝格曼(1841–1907)
欧文·斯通在这里为梵高设置了一道复杂的思考题:大为惊异的他连连问玛高特:“你爱上我了?你真的爱上我了?然而为什么呢?”已经三次爱情失败的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能被女人喜爱的人。而眼前这个女人爱得如此主动、如此夸张,究竟来自什么样的动力呢?很显然,绝不是因为梵高如她所说的那样“强健”,事实上梵高漂流的生活使他备显疲惫和单薄。真正的缘由只能是玛高特自身,她太盼望爱情了,她们家的五姐妹都渴望爱情,但都是单身。能不能打破这“母胎单身”的困境?她每天早上醒来,都对自己说:“今天,我准会找到我要爱的人!别的女人都做到了,我为什么做不到呢?”她兴奋地对梵高说:“我的生日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我不能眼看到了四十岁还没有恋爱过。后来,你出现了,温森特。现在我也终于爱上了!”
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使梵高“颤抖了”,他情不自禁,“把这跪着的女子搂过来,被她汹涌澎湃的热情吞没了”。他没有想到,玛高特的“爱”背后其实是一个“何时出嫁”的人生问题,而不是单纯的感情。梵高的出现,是她的一个崭新的选项,但不是爱情的唯一。“爱情”使她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不再是惊心触目的空白,但是,如果这种爱带来了更大的问题,打开了更大的困境,这“爱情”便不得不放弃了。
进程果然如此,他们的恋情激起两边家庭的强烈反对。玛高特的“姐妹五个全不结婚,比奇曼家就能够严阵以待共同面对外界。玛高特的结婚对村里人来讲,将是她那些姐妹嫁不出去的有力证明”。她们的母亲认为,为使自己的其他四个女儿免遭更大的不幸,玛高特的幸福就变得无关紧要了。在家人无比沉重的压力之下,玛高特“眼睛哭肿了”,给了三十一岁的梵高一个“绝望的拥抱”,筋疲力尽,“皱纹爬上了她的面颊,往日的忧郁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她的皮肤变得灰黄、粗糙,她右嘴角的那条纹路更深了”。
眼望此时的玛高特,梵高豁然意识到,“他从没有真正爱过她,也未曾真正想娶她”。玛高特也幡然明白:“我生在纽恩南……最远就到过埃因霍温。”她知道自己的限度:“我这一生从来也没有和任何人为任何事情闹翻过。”最后,她告诉梵高:“我爱你!永远不要忘记,在你一生中,我爱你超过了任何别的女人。”
随后,她服毒自尽,但被救回。
经历了这场情殇,梵高不宜久留,前往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在皇家美术学院短暂地学习了几个星期,1886年3月,他来到巴黎。
面对这座塞纳河畔的艺术之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德加、莫奈、修拉等人崭新的画风,让他浑身颤动:在这些新艺术家的画作中,“平涂的、薄薄的表面没有了,情感上的节制不见了,欧洲几个世纪以来把绘画浸泡在里面的那种‘褐色肉汁’也荡然无存了。这些画表现了对太阳的狂热崇拜,充满着光、空气和颤动的生命感。……在温森特见过的上百幅油画中,没有一幅在明亮、空灵和芬芳上,可以比得过这些富有光彩的画。莫奈用的最暗的颜色,也要比在荷兰所有美术馆中能找到的最明亮的颜色亮许多倍。他的笔法独特,无所顾忌,每一笔触都清晰可见,每一笔触都是大自然韵律的组成部分。一大团一大团鲜艳而温暖的颜色,使画面显得厚重、强烈,而且富于跳跃感”。
露天咖啡馆,1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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