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旅行时只带几本书,但这次我带去了一箱书。那些都是我年轻时读过的欧洲名著,创造它们的人都是做过意大利壮旅的作家,都是从前的版本。
从阿雷佐到泼皮城堡的一路上,我慢慢重读《艺术哲学》中,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绘画这一章。我住在凡勒纳修道院里,修道院八点三刻就关大门,也没有网络,所以有了寂静漫长的读书夜。单人床,窄书桌。修道院建在高高的山崖上,四下一望,皆为意大利最甜美的山丘,树林里5月盛开着成片的白丁香。米开朗琪罗就出生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丘上。再往前去,便是达·芬奇的出生地,然后,是乔托的出生地,彼得拉克的出生地,然后,是薄迦丘去世的地方。文艺复兴巨人们的家乡就这样梦幻般地环绕着我的修道院客人房。有一夜,我突然想到,《艺术哲学》的译者傅雷,一生都没有到过丹纳写书的地方。
我出生的那一年,他的厄运正好开始。在我开始学习认字的那一年,他弃世而去。而我一直到最近的一个旅行,还在受他工作的恩惠。按照丹纳的地理决定论,我来此准备写作,用地理阅读的方式,写作自己的欧洲地理阅读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在此之前,用了差不多十二年的时间,准备了《尤利西斯》和《哈扎尔辞典》的地理阅读笔记。直到2016年,整理那一箱子带去意大利的书,我才知道,丹纳和傅雷将带我去意大利,那是我的第三本地理阅读笔记。没有《艺术哲学》, 大概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壮游吧。
在乌尔比诺宫殿里,我在文艺复兴时代的铸铁玻璃长窗前坐下,就像拉斐尔和瓦萨里画过的女人那样。我有时望望窗下阳光灿烂的广场和远处蓝色的山脉,大多数时间是在读《艺术哲学》里记载的乌尔比诺宫殿逸事。
只是,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傅雷甚至都没等到《艺术哲学》的出版。他离开五十年了。而今我在优美的亚平宁山区的丘陵上,在地理上重温着当年他笔下译出的世界,对不通法文的我来说,没有傅雷,就没有丹纳,没有我精神上的维他命,就没有我这样一个今日可以做意大利壮游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