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丁举人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服辩,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
在酒店老板一再追问下,横竖不过一句“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不是这位闲汉缺乏语言能力,而是鲁迅不让他在“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这类残暴之事上发挥下去。鲁迅借人物之口描写暴力,却不让人物各逞其语言才能而给读者提供强烈的感官刺激,乃是点到为止,让读者对孔乙己经受的暴力心知其意即可,目的不是添油加醋写出那两家人如何施暴以及孔乙己如何遭遇和承受暴力的细节,而是告诉读者暴力发生之后,闲汉们如何谈论暴力,孔乙己又是如何作出回应。
鲁迅成功地让读者看到,原来闲汉们是那么欣赏和敬佩“何家”和“丁举人家”对孔乙己实施的暴力。他们首先是无条件地肯定“何家”和“丁举人家”权势与财富的合法性,“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其次才是赞同两家对无视这种合法性的孔乙己的惩戒。被施暴者孔乙己的主观感受不是闲汉们关心的;咸亨酒店老板知道“打折了腿”之后也心满意足,不再追问。即便如此,孔乙己本人的回应方式还是客观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他面对别人的奚落和幸灾乐祸无可奈何,只“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除了竭力保护可怜的面子,他一点没有反抗奚落者的意思,对施暴(擅用私刑)的两户权豪势要之家更不敢存丝毫怨恨或愤怒。
鲁迅要读者看的不是暴力发生时细节的放大,而是暴力发生后不同人物(闲汉、酒店老板、学徒、孔乙己本人)的思想和情感反应,此外并无特别渲染。他的暴力描写因此显得平淡,但平淡之下是“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视所以怒其不争”。